“……你可别后悔?”
“后悔?”季牧言道:“你不是也说了么?总有一天,她会记起我们的,现在,就依她罢,等以后……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澹台厌离默然。
季牧言说的对,趁他们的云梦少主还未觉醒,尚可无忧无虑无所顾忌自由自在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儿,谁忍心阻止她,一旦她肩负起重振云梦的使命,她也就不再是自己了。
将军府。
季苍旻立在婚床前,嘴角忍不住牵出笑意,仿佛已经看到成亲那天凤冠霞帔的女子仰首注视自己的模样。他闭上眼,张开双手的倒在这张铺陈的整整齐齐的喜床上,指尖轻轻描绘她的样子,痴迷而满足。
就在这时,一团皱巴巴的纸团儿从窗外飞了进来,落在季苍旻手边。
季苍旻蓦的起身,窗边一领子边缘绣着白云纹的天蓝色衣衫少年一脸不屑的对他挑了挑眉,示意他看纸团。
待季苍旻往窗边掠去时,少年已消失不见。
季苍旻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没追出去,回身拾起皱巴巴纸团,小心展开,纸上的字迹就如同那少年看他的神色一样充满高傲和不屑。
云见离要见他。
少年他不曾谋面,但能带这消息的,应是季牧言那边的人。
云见离要见他,他自然是要去的,但这个时候又不大合适,若是被母亲发现他在这个时候去见云见离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端。
不知为何,母亲一开始就不愿他与云见离过多接触,不许他与云见离走得太近,若有违背,她定能找到各种理由对云见离下手。
而他还不能表现出一丝丝的不忍和心疼,这样只会让云见离受更多的折磨,面对伤痕累累的云见离,他只能选择无视,然后违心的把她当做一般仆人去对待,这才换来云见离平安度过的三年。
最开始时他打算成天老老实实的待在府里哪儿也不去,既然不能接近,那就远远的看着她,但他却错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和控制力,日复一日的受着可见而不可及的折磨,感觉自己离疯魔不远了。
于是他能不待在府里便尽量不在府里,省的做什么都心猿意马静不下神,何况他的远离,只会带给云见离无尽的安宁。
忍这么久,眼看就要熬出头了,可不能因一时之快而毁了这些年的辛苦经营。
再等一等,等一等。
可是,她会不会等?
季苍旻无线惆怅的望向窗外。
这一等,明天便是月夕了。
迟迟等不到季苍旻的云见离倒是没什么,代云见离传信的澹台厌离倒有些闷气,心道真是给他脸了,有的人巴不得被云见离惦记邀请,季苍旻倒是根本没把云见离当回事,真招人恨。
澹台厌离扔了手里的医书,书摔落在桌上的声响令他无比心惊,这书可是季牧言花了大把时间和金银为他收集的绝版藏品,摔得这么随意,也太不把季牧言的心意当回事儿了,于是赶紧把书捧在手里像做错事的孩子一张眼巴巴的看着季牧言。
“他会来的。”季牧言似知道他在想什么。
澹台厌离一愣,“呵,关我何事!”
季牧言感觉澹台厌离心口不一的样子十分有趣,于是调侃,“也不知道前些天是哪位君子苦口婆心的宽慰于我,这会儿自己却看不开了。”
澹台厌离听出季牧言是在挖苦他,也没生气:“看不开倒不至于,只是看不惯有人不识抬举罢了。”
“可惜云见离为了救他,吞下两颗战无,五脏俱伤,筋脉尽损,一条命去了九成,他却根本没把她当一回事。”
就这,他对季苍旻的感觉就很一般。
季牧言垂眸,“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他,他这个人,藏得太深,连我都被他骗了过去。实际上,他对云见离的感情,恐怕连他自己都不完全察觉。”
澹台厌离怀疑道:“是么?我可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既然他藏的那么深,你又怎么知道?”
“这个么,你以后会慢慢知道的。”
初识云见离的场景仍历历在目,那天,是王城上元节,季牧言受礼部尚书的邀请去尚书府赴宴,热闹的集市中云见离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堪堪挡住了他的路,轿夫不得不突然停下脚步,随侍仆人上前理论,话语中不乏指责,季牧言本欲出言制止,却忽然传来“嘭”的一声,接着便是行人的惊叫。
季牧言挑开帘子,看到的是一玄色衣衫的少年左手抱住桃色衣裙的少女愤愤的看向路边,他随少年的视线看去,刚那位出言呵斥少女的随侍正捂着小腹痛苦的在地上挣扎,嘴角挂着血迹,半个字儿都说不出来,看样子伤得挺重。
季牧言没辩解,虽然事出有因,但确实是他这边的人冲撞了人家,季牧言抬了抬手其他人先把人带走,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毕竟这是上元节,在这个节点把事闹大,王城那位肯定不会给丞相府好脸色。
季牧言走出轿子,理了衣襟,缓缓行至少年身前,一揖,态度谦恭,“非常抱歉我的侍卫冲撞了小姐,小姐可还好?”态度谦恭有礼,一般人不会再加为难。
回他的是少年,极度不屑的反问他道:“要你被当这么多人面儿指着鼻子骂,你能好?”
“少凌,我没事……”少年臂弯中的女孩小心翼翼道,她背对着季牧言,不知相貌,只听声音感觉十分顺从温柔。
她这话一出口,少年反而更怒了,“没事没事,你就知道没事,和你说了原地等我,你晃个什么!”
女孩欲辩驳,却被少年一个眼神瞪得不敢言语,在他胸前耷拉着脑袋,不再言语。
“你!”他说季牧言,“看你应该是个世家出身的,你有什么好嚣张的!指使下属伤人。”
季牧言无语,知他不会听自己言语,索性认道:“是,是我的错,得公子教诲,在下今后必当严加管教。”
错认的还挺快,季苍旻一声冷哼道:“仅此一次,下次再让我看到他,连你一起打!”
话落,牵着女孩离开。
季牧言松了口气,从女孩对少年的称呼大概确定了少年的身份,少凌,一身玄服,性格乖张,身手利落,应该是将军府里的小世子,季苍旻。
他在百姓里的风评可不怎么好,这样的人,他一般是很少打交道的,能不牵扯就不牵扯,先不提扯不扯得过,仅凭两人背后的家族,若是被有心之人拿来作番文章,挑起纷争,到时能都好过?
如果季牧言就在此时转身离开的话,便不会有之后的诸多交集。
之所以有今天,仅在于无意间的一回首。不知怎的,已经准备离开的季牧言无意间回首看了一眼,却正好遇上季苍旻一旁的女孩歉意满满的双眼,她微微颔首,远远的向他致歉。
就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季牧言整个人都愣住了,他透过那双柔若微风灵动如水的眼眸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已经不存在很久的人。于是,他没有任何犹豫的,追了上去,仿佛受某种本能驱使。
他拦在季苍旻身前,诚心诚意道:“为表歉意,在下愿任由差遣,至两位彻底原谅为止。”
回忆当时无论如何都难以冷静下来的心境,季牧言不觉莞尔。
他时常想,如果在对云见离起疑时便采取行动进行验证的话,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种结果。
也许并不会有什么不同,只为那时的季苍旻和云见离已经形影不离到一个整体的程度了,他们之间不存在男女之别,举止亲昵对外人毫不避讳。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与季苍旻、云见离结伴去江宁游玩,途经一座小镇,镇上建有一处弯弯绕绕的回廊,在当地特别有名,说是从相同的入口走进去后会到达不一样的出口,每个出口都生长着一颗老树,树上挂着一位得道高人亲刻的佛签,说特别灵验,镇上游人多是慕名而来。
三人觉得有趣,计划去尝试一把。
那天,三人在分岔口选择了不同的路,季牧言与季苍旻差不多同时到达出口,但云见离迟迟未出现,等的时间越长季苍旻的眉头锁得越紧,最后不顾季牧言阻拦,从出口倒回去寻找,季牧言无奈做了长时间待在原地等待的打算,却不料,季苍旻进去不过一刻钟,便抱着云见离出来了。原本对季苍旻抱着云见离的举动早见怪不怪了,可这回却是实实在在的被震惊到了。
当时的云见离像只八爪鱼一样面对面的挂在季苍旻身上,双腿缠在季苍旻腰间,脑袋一晃一晃的搁在少年肩膀,小脸则埋在他颈项间,那样的姿势看起来十分……放荡。
如果不是那时的云见离大约豆蔻之年,个子小的像个孩子,估计被谁看到了都不免在背后议论指点,暗骂世风日下。
受过严苛礼仪教育的季牧言自然不能免俗,他秉承非礼勿视的原则,第一反应便是背过身去,犹豫再三礼貌提醒季苍旻他那样抱着云见离不妥。
不料糟了季苍旻白眼,只听他坦然道:“她背上有伤,你要我如何?”
季牧言这才注意到云见离并非熟睡,而是陷入昏迷,据季苍旻所说,是云见离走的那条长廊极为偏僻,无人管理,筑廊的巨石松动滚落,砸到了路过的云见离。
这未免太过巧合。
“你确定?”
在澹台厌离看来,若心里住着一个人,就绝不会和别的人卿卿我我纠缠暧昧,即便中毒中蛊也不能。何况他明知道云见离能抑制蛊毒发作,却毫不避讳的和杨染依日日相对肌肤相亲,凭这一点,他就不行。
“嗯。”季牧言轻声答道。
“那云见离对他,亦是如此吗?”澹台厌离问道,一直听季牧言说季苍旻待云见离怎样怎样,却不曾听他说云见离对季苍旻如何。
季牧言沉默,这个问题他问过云见离,虽然她回答的不太明确,但十有八九也是肯定有的。
季牧言久未回复,澹台厌离多少猜到了,无奈的叹了口气,轻拍季牧言的肩,安慰道:“别在意,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季牧言苦笑,“罢了,她欢喜就好。”
澹台厌离了然,不再接话。
听风阁。
云见离放下笔,俯身吹干最后一排小字,她在这儿已经住了很久了,季牧言和澹台厌离时常会来陪她。
澹台厌离说,为了把她从阎王手里要回来,用尽了毕生所学不说,还把自己的血分了一半给她,他说,从今以后,他们就是血脉相连的人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的命就澹台厌离给的,未经允许不能任意消耗和抛弃。
之前,她从未见过澹台厌离。
但从看到他的那时起,就有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明明是第一次见未,却让人觉得是认识许久的故人,大概是她体内属于他的血液在作怪。
澹台厌离总爱称她为少主?
她是哪门子的少主?
对她来说,少主,只有一个……
夜深了,云见离熄了灯,平躺在床上,想着他明天会迎娶一位漂亮的小姐进入将军府或世子府,怎么也睡不着,他成亲了,是不是就不能陪在他身边了呢?
“小白……”
黑暗中,云见离隐隐听到一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呼唤。
“小白,你睡了么?”
谁?
“少凌?”云见离试探着回应,摸索着起身准备点灯。
却还没起身便被挡住了,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肩,轻柔地将她按回到床上。
借着月光,云见离看到一个暗色的身影,身上的气息如松林中的潺潺山泉。
真的是他。
“你,还好吗?”云见离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有好多话要说,这一句排在最前边。
“无碍。”季苍旻随口一答,一手撑住床沿翻到的里侧,侧身躺在云见离身边。
“小白,转过来,看我。”他说。
夜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但云见离还是按他说的侧过身去面向他。
“我担心你。”云见离咬唇,经历过一次生死,才知心里有多不舍得。
静谧的黑暗中似有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