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牧言合上请柬,与此同时,云见离搁下笔,桌上整页宣纸铺满了笔锋肆意狂暴的字,与请柬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季牧言有些庆幸云见离此时不在将军府,不然季苍旻和杨染依成婚的每一张请柬都得由她来写。
季苍旻对云见离用情至深,不知云见离对他是否如此。虽然从她不顾性命也要保全季苍旻的事儿上就能掂量出季苍旻在她心里的分量,只是不知这分量中掺得是主仆之情,还是男女之情。
季牧言理想中更倾向前者,因为云见离面对请柬的表情,实在过于平静。
“累不累?”季牧言问。
“还行。”云见离轻声回道,片刻,她问:“您说,少凌会不会被揍的很惨。”
以将军夫人的王族身份,应该不会接受一个和季苍旻身份地位差距悬殊的女子做她的儿媳。季苍旻为这张请柬,肯定受了不少折磨。毕竟这位夫人最擅长的,就是执行家罚。
好在,他终是得偿所愿了。
季牧言没想到她云见离关心的是这个。
“不会。”季牧言回答的十分肯定,以将军夫人对少凌的宠溺程度,他几乎能还原当时夫人一意袒护少凌与将军翻脸的场景,他解释道:“少凌死里复生,身上还带着未愈合的伤,相信夫人不会对他如何的。”
“他……”
“你别担心,多是些皮外伤,也是他施的苦肉计。”季牧言知道她担心什么,还未等她问出口,就先回答了。
云见离一愣,奇怪季牧言怎会知她的所思所想?
而且这几天他对自己的态度竟一直维持在温润状态,丝毫不见往日冷漠。
云见离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小梦,你喜少凌?”
云见离一吓,“什么?”
季牧言的问题问的突然,云见离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听清楚他的问题的,只是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具体不对在哪儿,又感觉不出来,也许他只是单纯的问问而已。
于是云见离不经思索的点头,“自然。”
季牧言知她会错了意,补充道:“我指的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啊!”云见离被他无礼的表述吓了一跳,脸刷的一下红透了,连耳朵都变成了苹果一样粉红的颜色,她咬着唇,很是为难,“您怎么问这……的问题”
这么轻薄问题。
季牧言不是被称为王城第一君子么?怎么说话如此无礼。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还有更令人震惊的话在后边。
“小梦,我心悦你。”
猝不及防的,季牧言说出了埋藏在心底许久的话语。
其实,早在初见她时他就格外留意这个见着面生,却给他一种熟悉之感的人儿了,尤其在他确认她的身份,知晓她就是那个令他魂牵梦绕了十余年的云梦羲和后,便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心内对她无比渴望和占有的欲望。
此时若不向她表白心意,可能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云见离听得脸色发白,跟听到季苍旻时的羞怯完全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仿佛受到了惊吓。
她颤抖着嘴唇,难以置信,“你刚才说……”
季牧言温柔道:“若你应允,我愿娶你。”
云见离动了动唇,“公子,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
季牧言不说话,只认真的看着她,那样子像是在说,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云见离蹙眉,她不明白,为何季牧言会挑起这样的话题,且不说他们之间不过见几面吃过几顿饭玩过几次的谈不上交情的交情,况且所有这些谈不上交情的交情皆有季苍旻和其他一些公子小姐的陪同,他们之间从未正式说过话,他之前也从未向她表露过一丝一毫类似爱慕之类的意思。
季牧言本人,不过少年即已名誉王城,受万人瞩目,多少名门闺秀排着队的想要嫁给他。
而她不过大将军府一个仆从。
他是疯了,才会向她求亲。
这一切让云见离感觉很不真实,觉得他在拿自己取笑。
可她印象中的季牧言从不会无缘无故的拿人玩笑,说一些没谱的话。
从他一早进门开始,先是给她看季苍旻手写的请柬,接着问她对季苍旻是何种情意,最后再对她讲这样的话,也许,是在安慰她罢。
仿佛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透气的出口,云见离松了一大口气,道:“您不用安慰我,他能得偿所愿,我替他欢喜,您不用这样,没关系的,我很好。”
云见离如此说,季牧言便明白了,她已经彻底不记得他了。
这让他觉得周边一片悲凉。
即盼着她能记起曾经在一起相处的种种,又盼着她永不再记起,那些让人做呕的人心,残忍的杀戮和承载血腥气息的空气。
云见离对他了无情意,对季苍旻的感情又十分模糊,季牧言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任由他们事先商量的计划发展。
假如云见离表现出哪怕那么一丝丝对季苍旻的不在意,他就会尽全力留下云见离,不惜以断送挚友的计划为代价。
其实云见离对季苍旻不容置疑的维护语气,问及她与季苍旻之间情意时羞红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只不过被他选择性的忽略掉了。
“公子……”云见离犹豫片刻,对季牧言说道:“我想,见见他。”
季牧言觉得自己呼吸都要停了,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见少凌吗?”
云见离垂眸盯着纸上的字,声若蚊吟,“嗯。”
“好,我即刻令人传话给他。”话落,季牧言也离开了。
季牧言依在门边,刚才,他险些脱口而拒绝她了。
此刻季牧言感觉自己被无边无际的失落和伤感的情绪淹没,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嫉妒一位挚交好友,是从小的修养压抑着他,让他发泄不出。
呵,他的小公主,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明明曾经是她非要追着喊着一定要嫁给他的。
现在却根本就不认得他。
……
季牧言不断暗示自己冷静下来,可往常的自控力好像崩溃了一样,脑海中的思绪不受控制的纷繁杂乱起来。他觉得整个盛雨楼变得越来越陌生,不再是自己最为熟悉的地方。
恍他恍惚惚的走向凉亭,遇见了刚从外边晃荡回来的澹台厌离。
澹台厌离见喊他没有反应,一跃而起落在他身前,单手迅速扣住他的手腕,同时唤他,“季牧言!”
“咦?”
这脉象……
澹台厌离双眉紧蹙,这么大个人了真是不让人省心,控制不住情绪引发旧疾就算了,竟然还走火入魔了。
澹台厌离不敢迟疑,左手捏住季牧言下颌,右手食指与中指嵌住一颗丹药,送到季牧言口中,微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吞下去,接着制住他背后两处穴道。
片刻,一口殷红的血从季牧言口中喷了出来,染红了他纯白的衣襟。
“怎么样?”澹台厌离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季牧言终于清醒过来,“还好。”
“控制住你的情绪,我不是每回都能出现的这么及时。”
季牧言点头。
“我知道你把她看得很重,尤其心如死灰后失而复得,狂喜之下又不得不接受她根本不记得你的现实,但是牧言,无论如何,你还是要继续走下去,总有一天她会记起来的,都会记起来的。”
澹台厌离觉得岚姨的选择是对的,未成年的云梦少主什么都做不了,与其被无尽的痛苦与恐惧折磨,不如就让她在无忧无虑的环境里渐渐成大。
“所以,在那之前,你一定要安然无恙的活着。”澹台厌离握住他手腕,“她需要你,我们也需要你。”
季牧言唇角挂着一丝血迹,衬得他面色更加苍白,他望着澹台厌离,淡然一笑:“嗯,我知道,我都知道。”
见他无恙,澹台厌离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知道你还这样!”他没好气道。
季牧言抬手抚去唇边的血迹,“开心。”
澹台厌离一时无语。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季牧言性子里的执拗了,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一天,丞相身边一位亲信抱着奄奄一息瘦到皮包骨头的季牧言出现在云梦军营,年幼的他因父亲在朝堂上坚持抗敌的立场惹怒同僚而受到牵连,瘦弱的身体里被人种下百余种蛊毒,且毒已攻心,药石无医,命不久矣,绝望的丞相听传言说云梦军中有神医的能治百病起死回生,果断命人将季牧言送入军中,手书一封,态度谦恭言辞恳切的向当时的大将军云梦泽求救。
传说中的神医指的就是在云梦军中任军医一职的明岚。
明岚仔细检查后给出一个无异于刮骨疗伤的惊人方案,她说倘若这孩子能在神智清醒的状态下熬过六个时辰削肉剔骨的痛处,就有五成机会能活,但如果他抵不住疼痛,中途昏死,或直接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可以直接通知丞相大人准备后事了。
这方案连营里的将士听了都连连发怵,他们觉得没人能在那种痛苦至极的过程中存活下来,更何况一个孱弱到还剩一口气在的小子。
护送季牧言来营里的人也在犹豫,正要写信去王城向丞相说明现在的情况,请示他是否同意神医的方案时,那个孩子竟艰难的对明岚眨了眨眼,表示同意。
于是,他被抬到了冷冰冰的石床上。
剖皮剜肉取蛊的整个过程幼小的孩子紧咬牙关一声未吭,为让他保持清醒,抑制蛊虫钻入脏腑的速度,明岚给他灌了汤药,这药并不能为他减轻丝毫痛处,仅为了让他在极度痛苦时保持清醒,直到死。
那是澹台厌离第一次见到季牧言,那时的他不过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个子还没石床高,整日跟在明岚身后,像根小尾巴一样。因为个子矮,并不能帮到明岚什么,明岚之所以不嫌麻烦的带着他,因为他天资聪颖,自带过目不忘的本领,所以被明岚选中收为弟子。
明岚是云梦军的军医,跟着她,澹台厌离见多了残肢断臂,听惯了痛惨了的嚎叫,即使意志力再坚强的战士,被人拿把刀在皮肉里翻来绞去也不可能一声不吭的挨过去,季牧言却做到了。
季牧言每一寸皮肉都被明岚割开、掀起、翻到一边,若蛊虫藏的稍些还好,割开皮肉用刀尖挑出来即可,但对付那些钻得深的就必须剖到骨头才行,至于已经深入骨髓的虫,只能敲开骨头……
澹台厌离不惧怕血,甚至在血肉参半的场景里还根兴奋,旁人仅听着骨头碎裂的响儿便寒战不止,澹台厌离却觉得骨裂的声儿清脆悦耳,并能无比清晰的记住明岚讲个他的医理。
直到澹台厌离站得乏了,被刀刃削的不成人样的季牧言依然醒着,澹台厌离觉得躺在石台上的这个东西要么不是人,要么就是太能忍,不然十指在石台上抠出凹痕了却还能一声不响的,明明指甲全部脱落到隐隐可见森森指骨……
亭外微风拂过,季牧言忍不住咳嗽起来,袖口也沾上了血迹,但他平静的脸上却没什么变化。
“你别逞强。”澹台厌离道。
曾经,他对躺在石台上的季牧言也说过这么一句,原本于心不忍,却不想被季牧言丝毫不留情面的反唇相讥,说他胡乱殷勤,还说若是要讨好他的话最好赶紧死心,丞相府不养谄媚的闲人,还让他别在军营呆着碍手碍脚了,连根药草都切不动,废物且无用。
澹台厌离被他一番嘲讽恼得不行,看在他还剩半口气的份上没跟他计较。澹台厌离后来才知道季牧言最恨容别人的同情。
所以话才出口,他就后悔了,奈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回来是不可能了,他已经做好了被季牧言狠怼的准备。
但这一次,季牧言却一反常态的异常平静,他说,“合欢,麻烦你去将军府,告知少凌,小梦要见他。”
“啊?”
去将军府?
“我不去!”澹台厌离直接拒绝。
季牧言没理他,扶住亭柱起身要走。
“哎,你去哪儿?”澹台厌离拽住他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