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昏沉起来,漫天星斗星罗棋布,反而让夜空显得更亮了,夜色的宫阙就好像沉淀下来的墨,映照着天上的星月,仿佛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又到了来宫中当值的日子。
作为名义上的内廷行走,不论是陈长生还是徐静昌,当然也包括丘公子等人,所谓的当值也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象征性的在执了一个岗之后,众人就是纷纷回到了值房,开始海阔天空的闲聊起来。
“长生老弟。”丘公子原本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家伙,又因为天气已经渐渐变得炎热起来,干脆就解开了衣裳,袒露着满是护心毛的胸口,顺手端起碗凉茶一饮而尽,又抹了抹胡子上才水珠儿这才问道:“我听说北边刚刚吃了败仗,孙成岩应该已经凶多吉少了,有这回事吧?”
虽说朝廷还没有公开北边的战事,但作为勋贵子弟,丘公子等人早就已经知道了一些消息,但他们并不知道具体的细节,所以才向陈长生打听一下。
“确实是打了败仗。”陈长生微微的点了点头:“孙成岩孙指挥那边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不过我估计他的状况肯定十分凶险……”
“万岁爷不是专门找你问起过吗?你怎么会不清楚呢?”
“我也仅仅只是知道一些状况而已,那边到底打成了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呢。”毕竟孙成岩曾经是陈长生的老上司,说一点都不担心千里之外的战事那肯定是在自欺欺人,但终究是太远了,消息传递十分不畅:“那天的时候,万岁爷又收到了一份战报,但却没有提起,更没有给任何人看,所有后续的情形根本无从得知……”
“这个时候,无论什么样的战报,肯定是坏消息。”丘公子往陈长生身边凑了凑,笑嘻嘻的说道:“就算孙成岩被打败了,也没啥大不了的……我听说万岁爷想要御驾亲征?到底有没有这个说法哦?”
“万岁爷确实曾经提起过。”
“要是这么说的话,孙成岩应该败的挺惨……”丘公子摸着浓密的络腮胡子,嘿嘿的笑着说道:“听我们家老爷子说,万岁爷御驾亲征这个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去。实在有这个必要的话,完全可以让汉王殿下代劳嘛。”
丘公子是淇国公的儿子,作为永乐朝的勋贵,他们这些人天然的倾向于汉王朱高煦,而不是太子:汉王勇武善战,要是他能够领兵出征,肯定可以轻而易举的击败敌人。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些个勋贵子弟就有了升迁的机会。
跟着汉王一起出征漠东,就是一次非常完美的刷履历的机会。
只有徐静昌没有这样的想法: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去漠东那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了。
和其他那几个一门心思想要刷一刷履历的勋贵子弟完全不同,徐静昌并不关心远在千里之外的战争,他只关心一个人:赵深。
“要是孙成岩败了,赵深那边也够呛。”徐静昌满是忧虑的说道:“我们家老爷子知道了消息之后,一直都在担心赵深呢,你有没有更多的消息?”
赵深是魏国公徐增寿大力举荐上去的年轻将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徐增寿就是赵深的恩主,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且徐增寿还指望赵深能够成为徐家的助力呢,肯定非常关心那边的事情。
“我知道的并不比小公爷更多。”陈长生无奈的苦笑了一下:“不过呢,我估摸着,眼下还没有赵深的消息传来,这应该就是一个好消息。赵深的本事,你我都知道的……”
“嗯。”徐静昌重重的点了点头:“赵深这个人,确实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我爹也是这么说的,就算他不能扛住帖木儿的奇袭,总不至于连自己都保不住。实在不行就应该果断放弃漠东,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爹很看好赵深这个人,总说他是年轻一辈当中的俊彦之才,假以时日必成栋梁……”
还不等徐静昌把这句话说完,身后已经传来一个略显深沉的声音:“魏国公说的很对……”
当这个声音响起之时,陈长生、丘公子等人纷纷跪拜下去。
朱棣很随意的摆了摆手,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去:“免礼吧,都起来吧。”
“谢陛下。”
朱棣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连个随行的太监都没有带。他根本就没有穿正式的袍服,仅仅只是穿了一件宽松的绫子中衣。
但帝王就是帝王,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但举手投足之间的威严依旧扑面而来。
值房这种地方,似乎不是皇帝应该来的,众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位九五至尊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也没有人敢问,一个一个全都垂手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北边的战事想来你们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臣等……略略的知道一些。”不管是徐静昌还是丘公子,全都小心翼翼的回答着,毕竟这事还没有正式公布嘛。
“陈长生。”
“微臣在。”
朱棣不动声色的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奏章,很随意的交给了陈长生:“你先看看这个,然后再说一下自己的看法。”
“臣孙成岩谨奏……”一看这句抬头的文字,就知道是孙成岩的奏章:“仰圣上齐天洪福,赖万千将士拼死血战,职部坚守五马岭一线,于敌激战旬日,终摧顽而克锋,格毙伪兵一万两千余……”
看到孙成岩的这一番文字,陈长生顿时目瞪口呆:这不对呀。
就在几日之前,孙成岩还在告急求援呢,这才几天呀,怎么就突然报捷了呢?
这明显不对头。
不过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绝地翻盘以少胜多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孙成岩说的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绝地翻盘,而是彻头彻尾的惊天大逆转呀。
和敌人打了十几天,在自己死伤惨重的情形之下,居然还能格杀一万两千都敌军,这种话……连三岁的娃娃都不会相信。
虽说历朝历代的战将都喜欢夸大军官,在歼敌数字当中注水属于正常的“常规操作”,但孙成岩的这个一万两千的歼敌数字,根本就不是注水,而是全都是水分啊。
孙成岩那边拢共才有五千多一点的兵力,这还是包括所有能打的战兵和不能打的辅兵。上一次的时候,孙成岩和赵深联手,以五千多的兵力战胜了两千多个敌人,就已经算是非常了不起的辉煌大胜了。
现如今,孙成岩竟然凭借一己之力,报上来一个歼敌一万多的数字,这种谎言连鬼都不信呀。
朱棣也是带兵出身的皇帝,怎么可能会相信这种不着边际的牛皮?
虽说孙成岩这个人确实有些贪财,但他终究不是傻子,怎么敢报出这么一个一戳就破的大捷呢?
陈长生下意识的抬头看了朱棣一眼,朱棣依旧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一动都没有动过。
陈长生继续往下看,下面的文字愈发的触目惊心,基本上就是孙成岩在描述具体的战斗过程,并且提起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双腿已经瘫痪,不能再坐镇指挥,希望朝廷委派新的人选接替他的职位。在朝廷委派的官员到达之前,他暂时把军权委托给了赵深。
私相授受军权,本是犯了朝廷的大忌,但事急从权,考虑到当时当地的情形,孙成岩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陈长生,你是孙成岩的旧部,你对他的这份奏报怎么看呀?”
怎么看?
我还能怎么看?
这肯定有猫腻呀。
孙成岩那五千多人马当中,能拼凑出三千多不到四千的精锐战兵就已经很不错了,怎么可能击败……不是击败,而是格杀了一万两千多敌军呢?
绝对没有这种可能啊。
但要是说直接说自己以前的老上司在谎报军功,确实有点不合适,所以陈长生回答的十分谨慎:“从孙指挥的奏报来看,五马岭一线应该是打了胜仗,但歼敌一万两千多……是不是应该说成是退敌一万两千多?”
把歼灭一万两千多敌人,改成击退一万两千多,就显得合理了一些。
其实,朱棣也是这么认为的。
作为一个北地的边王,朱棣很清楚的知道歼敌一万两千多到底意味着什么,这绝对是战役级别的辉煌胜利,就凭孙成岩的那点兵力,就算是他的孙武重生白起再世,也打不出这么大的胜利。
所以,在接到这份报捷的文书时候,朱棣的心情根本就不是“龙颜大悦”,而是“火冒三丈”,他立刻就意识到这是孙成岩在糊弄他呢,所以才扣住了这份奏报。
但是,现在,种种迹象表明,孙成岩说的很有可能就是真的。
朱棣又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份奏报,依旧不动声色的交给了陈长生:“你再看看这个。”
第二份奏报的抬头文字是:臣赵深谨奏……
赵深的文字比孙成岩要朴实的多,虽然言简意赅寥寥数篇,却把这场战役的经过和结果写的清清楚楚,敌人确实横穿了大漠奇袭明军。
但赵深的这份文书不仅和孙成岩相互作证,同时还报出了一个很大的歼敌数字:毙敌八千!
孙成岩和赵深联手,干掉了两万敌军。
一万二千都已经严重存疑了,现在赵深有加了八千,就算是傻子也不会相信啊。
但赵深却说的言之凿凿,而且还有实际的行动和实打实的证据:除了向朝廷献上十几面缴获的敌军旗帜之外,他还要向朝廷鲜俘。
我把俘虏送到京城,你们自己问不就全都知道了吗?
难道说,孙成岩和赵深真的打了打胜仗?真的歼灭了两万敌人?要不然他怎么敢如此大张旗鼓的向朝廷鲜俘呢?
“陛下……”又经过一番思量之后,陈长生用不是很确定的语气说道:“以臣看来,孙指挥和赵将军应该确实打了大胜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