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辛巳日这一天,天刚蒙蒙亮,康丰年就起了绝早,换上了里外三新的衣裳,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嘱着自己的老婆:“等你见到了陈夫人之后,就只管捡着好听的话儿说,不停的夸那孩子。尤其要说那孩子有富贵相,将来肯定是要做大官的……”
陈长生陈指挥喜得麟儿,这可是一件大事。
虽然这个孩子并不是陈长生的长子,但却是嫡子。按照当时的传统,嫡子的身份和地位比姬妾生的长子要高出好大一截呢。
今天就是陈长生给嫡子办满月酒的大好日子,作为陈长生的心腹兼副手,康丰年肯定要送上一份厚礼。还会按照当时的传统,带上自己的老婆前往。
虽说康丰年家里也有好几房姬妾,但这种场合只有正室夫人才有资格出席。
只可惜,康丰年的糟糠之妻就是个粗手大脚的婆娘,偏偏陈夫人又是大家闺秀,为了避免自己的老婆露了怯,康丰年不住的嘱咐着:“只要见到了陈指挥的儿子,你就说那娃娃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必定仕途顺畅,一定就是国家栋梁。”
“知道了,知道了,我就说那陈家小少爷长大以后肯定有出息,必然公侯万代……”
“你在胡说些什么?”听了这句话,康丰年气的鼻子都要歪了:“这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见到陈指挥家的少爷之后,什么样的好话都可以说,唯独这句公侯万代是万万不能说的哦,一定要给我记住了……”
通常情况下,“公侯万代”都是一句很吉利的祝福话语,但是在明朝初年,尤其是在洪武时期,则是一句非常恶毒的诅咒,甚至可以当做是骂人的粗话。
洪武皇帝朱元璋对于功臣的态度天下人有目共睹,光是洪武一朝,被干掉的公、侯就有四十多位之多。那些高官显爵很少能落下什么好下场,所以当时的人们很忌讳这句话。尤其是在人家喜喜洋洋办满月酒的时候,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就真的太不合适了。
“那我应该说点啥?”
“真是个笨婆娘,你就不停的说那娃娃长的像陈指挥,这样的话你总会说吧?”
“好的,好的,我记下了,记下了。”
正是康丰年两口子刚刚走到街角的时候,迎面就遇到了王大有。
同为安北卫副指挥的王大有和康丰年一样,也带着一大堆随从和自家的夫人。
王大有的夫人出身书香门第,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温婉气质。反观康丰年的老婆,则是粗手大脚,还穿了一条鲜红的长裙,甚至还在鬓边插一朵大红色的纸花,愈发显得俗不可耐了……
“老康。”王大有主动凑过来打着招呼:“陈指挥的嫡子办满月酒,你都准备了些什么礼物啊?”
“也没啥像样的礼物,就是一套五福锁,还有个长命锁。”
康丰年说的五福锁,就是特指一对手镯、脚镯和项圈,再加上一个纯金打造的长命锁,就是当时送给新生幼儿的常见礼品。
“你呢?准备了啥礼物?”
王大有呵呵的笑着拿出了一顶九华璎珞冠:“我家夫人说,与其送金送银,不如送顶佛冠,想必陈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这顶九华璎珞冠,讲究很大,因为据说这是大愿地藏王菩萨的“专用头冠”,只要戴上这东西,就可以得到地藏王菩萨的保佑,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这顶软皮帽奢华都没边儿了,镶金嵌玉那就不用说了,还坠着珍珠串做成的流苏,甚至还专门用金丝描绘出佛家的图案。
“这顶皮帽花了不少钱吧?”
“钱不钱的无所谓,关键是我家夫人还找同泰寺的法师开光赐福过。”
“瞅瞅人家王夫人送的礼物,多有排场多有面子哦……”
当康、王两家人来到陈长生家门口的时候,门前早已经用红布扯起了长长的“喜帐子”——按照当时的风俗,家里生下儿女后代之后,贫穷的人家就会在门上贴一大块红布,有钱的富贵之家则会用整匹的红布装点门面,谓之“喜帐”。
两个戏班子已经搭起了高台,锣鼓唢呐敲的震天响,咿咿呀呀的唱着“天官赐福”的连台好戏。
大门口已经聚集起了一大群要饭的叫花子和成群结队的孩童,陈长生家里的仆役下人们,则抬出了整筐整筐的“喜饼”和糖果,好像不要钱一样不停的往人群当中抛了又抛,洒了又洒……
家里添人进口的时候来了要饭的叫花子,按照当时的风俗这就是大大的吉兆,不仅不能驱赶,还得好生款待,不仅要让他们吃顿饱饭,一会还要打赏些铜钱再施舍些米粮。
这些个叫花子也很会做人,一边把“喜饼”往怀里揣着,一边不停的唱着喜歌儿……
前院早已是一派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仆人丫鬟们穿梭往来,数不清的帮闲忙忙碌碌,空气中弥漫着油煎丸子的香气。
“陈指挥大喜了。”
当康丰年和王大有拱手贺喜之时,陈长生笑呵呵的说着“同喜”,旁边的小慧儿妹子则很是殷勤的那几位同来的夫人带去了后宅。
后宅的产房已经完全用红布遮盖起来,一来是表示喜庆之意,再者也是表示这里就是“产房重地”,男子严禁进入,只有女人才可以踏过这道门槛进入房间。
产房之内原本是应该安静一些的,但却比外面还要热闹。
十几个贵妇早已挤挤挨挨,一个个全都现身说法,不停的向雨儿传授着“育儿经”。
从康夫人进屋的那一刻开始,就注意到了挂在墙壁上的那尊雕塑:这是一尊乌黑的木雕,雕刻的是一尊骑在大象上的菩萨形象。菩萨雕塑十分常见,但这尊菩萨像却很是不同,一手持着琉璃宝珠,一手拎着一把长刀。
哪有拿刀的菩萨哦?
“这菩萨可真是怪模怪样?”没啥见识的康夫人小声的嘟囔了一句。
“这应该是海外的菩萨。”王大有的夫人毕竟还是有些见识的,一眼看看出了这东西的来历:“这应该是南洋一带的土着蛮夷供奉的菩萨。”
南洋的土着蛮夷供奉的菩萨,却出现在产房之内,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东西是打极遥远的南洋来的,到底是谁送的这还用说吗?
“哎呀呀,陈夫人真是好福气呀。”康夫人看着襁褓中的婴儿,用略显夸张的语气夸赞着:“看这孩子的面相,肯定是大富大贵,请奶娘了没有啊?”
雨儿笑盈盈的回答着:“已经请了两位奶娘。”
“小少爷白白胖胖,可真福相。”王夫人笑着捏了捏孩子的小脸儿,顺势取出那顶九华璎珞冠:“这顶头冠专门请了同泰寺的高僧开光赐福,一定可以保佑小少爷平安顺遂。”
象征性的让婴儿戴了戴这顶奢华无比的头冠之后,小慧儿妹子笑嘻嘻的又添了几张坐器。
旁边的康夫人随口问道:“小少爷取名了没有啊?”
“还没有取大名儿哩。”小慧儿笑道:“眼下只有一个小名儿,唤做臭儿……”
给陈家嫡子取名为“臭儿”,从这个充满了“乡土气息”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必定是出自阿母的“手笔”。
“臭儿好,臭儿好。”康夫人哈哈大笑着说道:“取个歪名好养活,阎王爷都不稀的看一眼才好哩。”
因为卫生条件和医疗技术的落后,这个时代的婴儿夭折率很高。故意给孩子取一个很难听的名字,就是为了恶心阎王爷——这本身就是一个美好的祝愿。
就在这个时候,包夫人挑帘子进来。
作为陈长生的丈母娘,今日的包夫人显得格外高兴。
“母亲,我爹来了没有?”
“这么大的喜事,你爹能不来吗?正在前院和姑爷说话哩。”包夫人一把就将襁褓中的婴儿抱了起来,喜的恨不得含在口中:“我的乖乖好外孙,亲亲好肉肉,日也盼夜也盼,也不知给菩萨磕了多少头,总算是把宝贝给盼来了。这就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喜事,咱们得好好的庆贺一番……”
作为娘家人,而且顺义伯包慕贤又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送给外孙的贺礼肯定不在少数,光是五花八门的箱笼就装了好几车,还带来了一大群丫鬟婆子,说是来伺候雨儿母子的。
顺义伯包慕贤从来就没有象今天这么高兴过,走路都带着风哩,比他连升三级还要神清气爽,笑的都合不拢嘴了,就好像是主人家一样不停的和陆续到来的宾客们寒暄客套着……
远远的看到穿了一身公装的陈石基过来,包慕贤赶紧小跑着迎了上去:“陈公公大驾光临,真是……”
还不等包慕贤说完一句客套话,陈石基陈公公就急急慌慌的和他擦肩而过,径直朝着陈长生走了过来。
“陈督事,小儿满月之期……”
“先别说这些个了。”陈石基的脸色非常难看,甚至连一句多余的客套都没有,而是压低了嗓音对陈长生说道:“你必须马上跟我进宫……”
“进宫?现在?”见到陈石基这幅慌慌张张的神色,陈长生就知道事出有因,赶紧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出大事儿了。”陈石基拉起陈长生就往外走:“来不及解释了,赶紧和我进宫去面见万岁,路上我再和你慢慢说……”
“好的,好的,请陈公公稍候片刻,等我换一身衣裳。”
“你可得快着点,万岁爷还在等着你哩。”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北边……出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