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四处观望的这一会儿里,小水洼里的水已经沉淀至清澈。
他的手停在水洼上方,伤口处一滴血落下,滴落水中。
而水里还悬浮着宋闻峥先前挤出的一滴脏血。
定国公愣在原地。
因为他眼看着那两滴血,在清水中,缓缓地靠近,然后在相触的那一瞬间,互相吸引着并作一团,紧密的融合成一滴血珠,再也没分开。
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他活了四十年,头一次看不懂这情形了。
时下常有“滴血验亲”之说法,若两者是血亲,各滴一滴血到清水中便可相融。
他向来是不信这些传闻的,可今日……
伤口处的鲜血又一次滴落,坠下去打散了那一大团,紧接着又融合在一起。
定国公紧紧地盯着水洼许久。
一个在他自己看来都很荒谬大胆的念头,忽然就从脑海里生发出来。
二十岁的宋闻峥,二十年前失踪的……他的儿子。
“大人,圣上那边催了。”
长随跑过来唤他,看他定在这里疑惑不已,“大人您的伤——”
定国公却没理长随,不知想些什么,忽然大笑起来。
此刻他心头已是思绪万千,摆摆手道:“无妨。”
快速在水洼里清洗过伤口后,他带着长随大步离开,起先越走越快,步伐越发急切,随后又缓了下来,脸色也趋于沉静。
据他所知宋闻峥二十年来都在京城,如果不是后来才辗转来到京城,那就是在二十年前的战役中被人救走,直接带回了京城养大。
他笑,是因为想到自己的儿子或许还活着,甚至就在身边,长成了一个英姿卓越的男儿,与自己同朝为官。
先前在西北相遇,又同船而乘,难怪他总觉得对宋闻峥有种熟悉而莫名亲近的感觉。
他面色沉沉,则是想到更多背后潜藏的危险和阻碍。
他需要找到证据,也需要查一查背后到底怎么回事。
至于宋闻峥……随圣的这段时间,他韩成山能护,则护。
到了傍晚时分,经过上百人的共同清理,垮塌堵塞的河道已经被清理疏通,下游被冲走的人也都尽力救上来了。
可惜的是,冲走十来人,生还不过三人。
跟随隆昌帝回来的诸位官员一起聚在厅中议事,听了来人禀报,又喜又悲。
隆昌帝亦是不忍,之前就下令为那些救灾之人供饭供水,还额外赏钱,现在又吩咐无锡知府,好生安葬逝者,为其家人发放抚恤金。
至于堤坝垮塌的原因,还得等明日白天调查一番,负责加固堤坝的人也都已收押起来了。
他又问了问陈宗亮情况。
萧临上前道:“回父皇,儿臣问过御医了,说陈大人头被树干砸伤,虽无生命危险,清醒还需要些时日。”
其余官员互看一眼,纷纷赞叹,陈大人可真是舍己为民的好官。
就连隆昌帝也点点头:“当初是你推荐朕任命陈宗亮做江浙总督的,那时倒还不知他有这般魄力。”
陈宗亮是萧临的人,这几乎是满朝皆知的事实,如今隆昌帝这样夸赞,等同于是在夸萧临。
一瞬间众官员心里似乎对于储君之位都有了些新的计较。
隆昌帝默然观察着下座众人,就见一众人里,定国公和宋闻峥两人各自坐着,面色淡淡,毫无波澜。
这两人倒有意思。
今日直到入夜,宋闻峥才得以回官驿。
一回去,东玉迎上来叫了声大人,宋闻峥便知道事情出差错了。
果然一到房间里,东玉便压低了声将五郎的情况告知,又拿出竹筒打开来。
宋闻峥看了一眼,显然是不能用了。
“让五郎回去过断时间继续查,一样的证据再采一遍。”
短期内查两次定会引起怀疑,总归他现在已经吩咐下去了,后面要查也简单。
当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这夜熄了灯后,他换了身衣服,叮嘱东玉守好房间,便就从后窗翻身出去,一路往城东去了。
*
与此同时,金陵城里一片欢声笑语,秦淮河边处处都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
陈老夫人和陈老爷子特地吩咐陈屹声空出时间来陪她们两个小姑娘出游。
今夜早早用过饭,韩嘉宜便迫不及待地拉着顾晚枝出来。
没有长辈们在身边,才下了马车韩嘉宜就撒开了欢儿的跑,对四处景色玩乐都很好奇。
陈屹声摇摇头,翻身下马,“表妹,你这位朋友倒是个性情爽朗的。”
“她就是这般直性子人,还劳烦表哥多看顾着她些。”
“表妹客气。”陈屹声早猜到韩嘉宜身份,自然不会真将她当做普通人家的姑娘,若照顾不好恐怕陈顾两家都得出事,于是吩咐护卫跟好顾晚枝后,便自己追了上去。
“姑娘,咱们也逛会儿吧?”
阿满扶主子下车,柔声劝道。
她看得出来,姑娘自前夜知晓金嬷嬷一事后,便有些闷闷不乐的。
顾晚枝颔首,在街上走动起来,一路看着河景吹着风,纠结的心情也略微放松了些。
她也想清楚了,只要宋闻峥与她是一样的想法,是与她站在一条线的,那旁人为难打压都无事,她能扛过去。
看出她心事,阿满和冬至在后头互相给对方使着眼色,冬至看看四周,眼眸一转。
“姑娘,您看那边,有个卖扇子的,奴婢想过去瞧瞧。”
顾晚枝一眼识破冬至的想法,倒也不想扫了她们的兴,便就点点头,一起走了过去。
摊主一看来了这么多客人,立刻打起笑脸迎上来。
阿满和冬至都得了允许,自己挑选起来。
顾晚枝看了一圈,看中挂在最上面的一把墨荷图的团扇。
图上墨荷颇有风骨,意境独具,与其他扇子的水平相差实在太大。
摊主皱了皱脸,“姑娘有所不知,这把扇子定价颇高,且是我受邻居家公子委托挂在此处售卖的,他有些才气,言明这把扇子需得对上他做的诗,才能买走。自挂在此处以来,不少人都问过,还没有能对得上的呢。”
冬至眉毛一拧,“哪有这样的规矩?岂非是欺负人?”
顾晚枝拉回冬至,“无事,买不到便买不到了。”
“姑娘要不试试呢?”摊主看她模样气度皆是上等,疑心是城中贵女,不想错失这单生意,于是就径直念出了那句诗。
顾晚枝于诗词上本就没多少造诣,也没多想要扇子,就不想对了。
大不了等宋闻峥来了金陵,她再带他这个探花郎来。
打定主意,歉然地同摊主摇摇头,给阿满冬至付过钱后,便要走了。
“姑娘请留步!”
顾晚枝闻声看去,是人群中走来一位陌生男子,含着笑走到摊位前,道:“这诗句我来对,扇子,我替姑娘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