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隆大摩师的目光紧紧盯着前方隐没在云雾里的石桥,白蒙蒙的雾气像缥缈的白色幽灵,黑色的石桥如同幽灵张开的大口,准备吞噬踏上石桥的一切生灵。窄窄的桥面仅容两匹马并排通过,而且还结上了薄薄的一层冰,两边没有护栏,一个行差踏错就有可能滑到桥外头去,跌入无尽的深渊。
布隆大摩师神色**地踏上了石桥,长长的黑袍完全遮掩住了他的双脚,他枯瘦的手里杵着高过头顶的青铜法杖,法杖顶端的铜环随着布隆大摩师的走动而晃动,彼此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布隆大摩师的脚步很稳健,他几乎熟悉这座桥上的每一块石头,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能径直地顺利走到桥中央的无界墙前。但他依然走得很慢,每迈出一步就用法杖的底部敲破桥面的薄冰,并默念走过的步数,“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
雾气越来越浓,几乎只能看见面前一两步的地方,布隆大摩师仍旧向前迈步,“一百三十五、一百三十六、一百三十七……。”布隆大摩师严格遵循上一任大摩师留下来的规矩,走到哪里该念经,走到哪里该施法,从不出错。
“七百九十六、七百九十七、七百九十八、七百九十九。”念到八百这个步数时,布隆大摩师停住了脚步,此时的他完全被厚厚的云雾包围,周围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就算低下头也看不清脚下的桥面。
布隆大摩师深深吸了口气,盘腿坐下,把法杖郑重地平放在腿上,撩起宽大的袖口,露出一双只有皮包着骨头的手来。他双手伸直向上,两手心相对,双手各自大指压住小指,一串经文从他口中念出,“天地玄黄,万炁本根,广修大德,证吾神通,鬼妖丧胆,精怪忘形,洞慧交彻,五炁腾腾……。”
黑色的法杖底部开始发白,白色渐渐向杖身蔓延,最后连翘着的杖尖和铜环也全都变成了白色,整根法杖仿佛是用白玉制而成,并隐隐发出白光。随着布隆大摩师念经的速度越来越快,白光越来越盛,而包裹着布隆大摩师的白雾似乎惧怕这耀眼的白光,不断向后退缩。 凝结在桥面的薄冰也开始融化,冰水顺着石头缝隙流淌,露出灰黑的桥面来。
断崖边上的奴隶们瞪大了双眼,看着迷雾中的一团白光慢慢驱散了石桥上的浓雾,直到半截石桥全部展现在眼前,而在石桥中央立着一堵巨大无比的冰墙。
“无界墙!”奴隶队伍中的克吉岗巴叫出声来。
冰墙高得看不到顶,似乎顶到了天上,左右延伸到浓雾中,看不到尽头。千百年来,无数邑人摩师都曾经尝试通过,他们用尽了法术,采取所有一切能够采取的手段,最终要么无功而返,要么消失在雾里再也没有回来。无法逾越的无界墙不仅仅是邑人和濮国的边界,更是一种威力的象征,邑人对它只能无可奈何低下倔强的头颅。
布隆大摩师站了起来,他拿起雪白的法杖,浑身上下散发着神圣的光芒,仿佛神灵下凡。他缓步走到无界墙前,像挥动一支巨大的笔一样,用法杖在冰墙上书写起来。断崖边的所有人,包括三百名奴隶,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犹如一只黑色的蝙蝠在石桥中央舞动的布隆大摩师。
法杖的杖尖在冰墙上滑动,时而从上到下,时而从左到右,每一下都在冰墙上刻下一道划痕,很快,布隆大摩师面前的冰墙就留下了无数条歪七扭八的痕迹。没有人懂得这些划痕的意思,但当布隆大摩师收起法杖之后,面前的冰墙竟然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条缝,缝隙越来越大,仿佛镶嵌在冰墙上的一道门在徐徐打开。等到冰缝开得和桥面一样宽的时候,布隆大摩师把法杖往桥面上一杵,发出一声脆响,冰缝停止了扩张。
奴隶们张大的嘴可以塞得进一个鸭蛋,直到站传来前进的命令,才慢慢回过神来。
布隆大摩师握着恢复了原状的法杖,昂着头向桥那头走去。他的步伐有些沉重,每次打开无界墙都要消耗不少精力。在他年轻的时候,施展一次这样的法术根本不算什么,但现在施法之后,一种深深的疲倦感就会袭来,身体仿佛被掏空了一样。布隆大摩师知道,他就像一根灯草,快要燃到了尽头。过不了多久,他也会像上一任乌东大摩师一样,进入转世轮回,身体化为尘土,三百多年的记忆消失,唯有法力传承给下一任大摩师。
桥那头一队人马已经等候多时,领头的黑色骏马上端坐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身穿羊皮袄的大汉,在他身后几百米的地方,夹在两座白雪皑皑的雪山之间,矗立着一座威严的城楼,那就是乌东部族防范邑人的第一道防线。
“布隆大摩师,一路辛苦了。”络腮胡子大汉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对着即将走到近前的布隆弯腰行礼,并立刻把一件羊皮袄给布隆披上。逵甲大手一挥,身后的士兵手持铜戟,迈着整齐的步伐,跑上了石桥,分列两队站在石桥两边,等候奴隶们通过。率先走过石桥的是申加长子,在他后面跟着长长的奴隶队伍,逵甲统领立刻迎上去行礼。
申加长子摆摆手让逵甲起身,“再给我拿件皮袄,厚一点。”
双手捂在皮袄里,申加长子微微摇晃脑袋,“还是我们乌东的皮袄暖和。”
逵甲颇为自豪地挺了挺厚实的胸膛,“一年四季都住在冰天雪地,今年土兵们的口粮减了一半,要没有厚实的皮袄,还真熬不下去。”
“逵甲统领,”申加长子抚摸着皮袄上细细的羊绒,“你知道多少只山羊的绒毛才能做成这样一件皮袄?”
逵甲不知道申加这个问题里包含的意思,不敢随便开口回答。
申加长子比出三根手指头,“三十多只山羊,你城楼里的两千士兵身上的羊绒皮袄需要六万只山羊。”申加把目光转向正在石桥中缓缓通行的奴隶,“还是邑人奴隶皮厚,这么冷的天,一件破毡衣就能对付。”
布隆大摩师没有理会申加长子和逵甲统领的对话,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是一种历经了三百年的直觉,就如同搬家的蚂蚁提前预知暴雨降临一样,说不清原由,但却非常准确,“长子,让奴隶加快步伐。”
申加长子尽管不清楚布隆的用意,但出于对大摩师的尊重,他还是坚决执行了命令。桥上的士兵们挥动着手里的铜戟,如同在驱赶牛羊一样催促奴隶。但奴隶毕竟不是畜生,没有四只脚的牛羊跑得快,桥面虽然已经没有薄冰,但依然很湿滑。手脚灵便的年轻奴隶勉强还能在湿滑的桥面上加快速度并保持平衡,那些上了年纪的奴隶被士兵一推,立刻摔倒在桥上,又绊倒了后面来不及躲避的奴隶,这样一来,不但没有加快通行的速度,还比原来慢得多。
“笨得连牛马都不如。”申加长子摇着头叹息,他转头看看布隆大摩师,似乎想询问为何如此着急,但布隆板着的脸让他打消了这个想法。
“长子,你看。”随从纳关指着桥上,申加长子转回头发现那克吉岗巴牵着一个小奴隶的手跟着人流前行。申加长子的眼睛眯了起来,“瞎了一只眼还不老实。”
按照濮国的规矩,禁止奴隶们的手握在一起,即使在劳作的时候有奴隶倒下,在没有得到奴隶主允许的情况下不准其他奴隶伸出援手。
“那——我去戳瞎他另一只眼。”纳关生存的意义似乎就是揣测长子的想法。
“瞎眼的奴隶还怎么干活。”申加摆摆手,“让一个人痛苦的方式有很多,死不过是最简单的一种,甚至是一种解脱,与其让他痛快地死去,不如让他痛苦地活着。”纳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走在最前头的奴隶已经下了桥,守卫在桥头的士兵把他们聚拢在一起,奴隶们第一次站在濮国的土地上,看到不远处高耸的雪山和威严的城墙,都露出惊讶的眼神。当最后一个奴隶也经过了石桥中央的无界墙,冰墙上的缝隙再次缓缓地合拢在一起,看起来完全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布隆大摩师严肃的神情略有缓和,他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或许是年纪越来越大,直觉也出现了偏差。正当他在心中对自己自嘲的时候,地底隐隐传来了阵阵低吼声,布隆大摩师心中刚刚下的石头又提了起来。
石桥上的士兵和奴隶们显然也在喧闹声中听到不一样的声音,他们逐渐安静下来,站在原地竖起耳朵聆听。从桥底下传来的吼声越来越大,连地面也开始颤动。
奴隶和士兵们先是疑惑,然后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伴随着些许惊慌,直到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火龙醒了!”这一声如同炸雷把恐惧点燃,石桥上的所有人立时像暴雨来临前的蚂蚁一样到处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