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吉岗巴尽管是一名邑人上师,但除了会一些简单的法术和识得一些草药之外,和寻常人并没什么两样,对石桥下的火龙同样充满了恐惧,听到吼声传来,和所有人的反应一样往桥头跑。
石桥很窄却很长,桥面上至少有百十来个奴隶你推我攘地向前冲,几十名押解的乌东士兵此时已经放弃了他们的职责,和奴隶们挤在一起,谁都想尽早跑下桥,因为石桥下的吼声一阵高过一阵,仿佛恐怖的火龙正顺着崖壁步步逼近。桥面没有护栏,所有人都挤到中间,生怕爬上来的火龙先把他吃下去。
克吉岗巴瞎掉的一只眼给他的行动带来了极大的影响,在混乱之中,他魁梧却虚弱的身体也成了前进中最大的障碍,倒不如身边身材瘦小的诺亚灵活。原来是他拉着诺亚前行,现在变成了诺亚拉着他从人缝里挤,克吉岗巴为了尽力跟上诺亚的速度,不得不和抢道的奴隶们碰撞在一起。现在谁也不会在乎克吉岗巴是上师还是奴隶,每个人都恨不得把挡在前面跑得慢的人拉开,在逃命面前众生平等。
一个已经被挤到石桥边的年迈奴隶被人轻轻一撞,连最后一声喊叫都没发出来,就掉下了深渊,那张惊恐而又绝望的脸让克吉岗巴忽然阿朵来。他忽然把握着诺亚的手放开,面对一脸疑惑的诺亚,他笑着大声说,“你个子小,窜得快,你先跑。”
“我们一起。”诺亚把手伸了过来。
克吉岗巴没有把手伸出去,“我跑累了,身上的伤痛得要命,要喘口气,你到桥头等我。”
“好,我在桥头等你。”诺亚坚定的眼神告诉克吉岗巴,他会说到做到,跑出去两步,他又回过头来,“上师从不说谎,对吗?”
克吉岗巴楞了一下,“对,上师从不说谎。”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诺亚终于露出满足的笑容,他没有听到克吉岗巴随后低声说了一句,“但我现在已经不是上师,是奴隶。”
看着诺亚灵巧的身影眨眼消失在人群里,克吉岗巴避开汹涌的人群走到了桥边上。从岗巴身边跑过的人都奇怪他的举动,别人唯恐靠近桥边,他却偏偏往桥边上走,唯一的结论是克吉岗巴上师真的不幸被折磨成了个傻子。
克吉岗巴露出一丝苦笑,没有理会诧异的目光,慢慢独自坐下,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从面前跑过的奴隶,“跑吧,跑吧,跑过去至少还能多活些日子。”接着他又哀叹,“跑过去做什么,不过换个主子继续为奴而已,跑与不跑又什么区别呢?”
他现在的确很累,被烫瞎的的左眼一直在疼,用手轻轻触碰,还有血流出来。嘴也很疼,用舌尖在牙床转了一圈,好像少了三颗牙齿,这些全都是拜申加长子所赐。身上的淤青则是纳关的功劳,好在屁股下湿润冰凉的桥面让他这些疼痛得到了缓解。
眼前是狂奔的奴隶和士兵,背后就是万丈深渊,克吉岗巴忽然有种想往后一倒,坠入深渊的冲动。
石桥下又传来一声怒吼,仿佛火龙离石桥更近了一些。克吉岗巴稍微把身体向桥外探出去,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果真是梦里曾经见到过的火龙吗?”在克吉岗巴的梦中,火龙有着魔鬼般狰狞的面孔,头上长着犄角,眼睛如铜铃般大小,锋利的两排牙齿中间一条火红的长舌滴淌着腥臭的唾液,它怒吼着向他袭来,口中喷出烈火。深渊里的火龙真是这样?没有人真正见过,或许,这次岗巴可以见识它真实的样子。
大多数奴隶已经跑下了石桥,腿脚慢的也即将到达桥头,整个桥面上仅剩克吉岗巴一个人。在这座连接邑人领地和濮囯的石桥上,一边是巨大无比的无界墙,一边是另一个国度,克吉岗巴就置身于中间。
突然安静下来的世界让克吉岗巴感到心灵前所未有的宁静。往事一幕幕浮现到眼前,阿朵的笑脸,克吉葛丹的凶恶,申加长子的残暴,短短数十天里,他仿佛经历了一生。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克吉岗巴笃信从小就被灌输的善恶论,善良总会有好报,作恶总会有报应。奴隶由于前世甚至上上一个前世作恶,这辈子才要为奴赎罪。可现在克吉岗巴对这种论调产生了怀疑。他不相信善良美丽的阿朵遭受克吉葛丹的毒打是为了赎罪。如果勤勤恳恳像牛马一样为主子劳作一辈子的奴隶们有罪,那随意毒打奴隶,剥夺他们爱的权利,甚至夺取他们生命的主子又该当何罪?
“克吉岗巴上师。”申加长子嘲弄的的声音从桥头传来,“要不要我派人来扶你起来。”
克吉岗巴懒洋洋地摆摆手,他连话都懒得说。
又一声嘶吼响起,刺得人耳膜生疼,头脑嗡嗡作响。克吉岗巴微微变了变脸色,旋即又坦然。是的,他的确不愿意再站起来,不愿意再往前迈一步,宁可被火龙吞噬也不想再当奴隶。和心爱的姑娘天各一万永难再见,前面还有无穷的苦难在向他招手,留在人世间已然没有任何意义,与其苟活还不如献祭给火龙,至少,今年赤尔大摩师不用再用一个奴隶来生祭了。
“你现在是我的奴隶,”申加长子用马鞭遥指着克吉岗巴大声喊。“我命令你过来。”
克吉岗巴蔑视地笑了,同时扁扁嘴,也大声喊道,“你敢过来,我就跟你走。”
隔得很远,要不然克吉岗巴一定可以看到申加听到他的话以后全身气得发抖,脸色发青。
纳关已经把弓箭操在手里,“长子,让我射死他,保证一箭射穿他的脑袋。”
“死一个奴隶没什么大不了,但是,”申加深深吸了口气,“不能让他这么痛快的死去。”
“那……我去把他抓过来?”纳关的自荐明显底气不足。
“不,我过去。”申加长子挺了挺胸脯。“看我的手一抬,你就把刚才他拉着的那个小奴隶推到桥头来。”申加交代完毕,抖动手里的缰绳,胯下的枣红马慢慢走上了桥头。
克吉岗巴扭头看看身边的深渊,又抬眼看看越来越近的申加长子,一旦被申加带回去,毫无疑问会被折磨而死,“或许,到了该结束一切的时候了。”他心中已经盘算好,只要申加长子靠近,他就拉着他一起跳下石桥。
申加长子越走越近,克吉岗巴的心也越跳越快。在距离克吉岗巴几步远的地方,申加忽然停住,“克吉岗巴,我猜你现在一定非常紧张。”
克吉岗巴的心往下沉,脸上却依然挂着懒散的笑容,“我为什么要紧张?”
“因为,”申加长子紧紧盯着克吉岗巴的脸,“你想拉着我一起去死。”
克吉岗巴的心沉到了底,狡猾的申加长子已经看破了他的计划。
“克吉岗巴,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我怕,”申加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所以,我改变了主意,我不会过来拉你,你自己站起来,走过去。”
“凭什么?”克吉岗巴有种不祥的预感。
“凭你舍弃不了你的小伙伴。”申加一挥手,纳关把诺亚推到了桥头的悬崖边上。
“岗巴上师。”诺亚声嘶力竭地喊道。
克吉岗巴心头一紧,尽管认识诺亚的时间很短,但这个小奴隶的善良已经深刻在他脑海里,“你很卑鄙。”
“我本来可以让纳关一箭把你射死,但是我没有,站在这里已经可以显示我的胆量,没有必要陪着你一起死,况且,我也不想你就这么舒服的死去,那样我以后的日子会少很多乐趣。”申加长子虚伪地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克吉岗巴上师,请下桥吧。”
忽然,石桥下的一声怒吼,巨大的吼声震得地动山摇,就连桥面也在晃动。申加长子的枣红马嘶鸣着抬起前蹄,把他从马背上掀下来,自个儿独自撒开蹄子跑回桥头。
克吉岗巴发现桥两侧的黑漆漆的深渊慢慢变了成了红色,红色越来越浓,终于,两条火舌从桥两侧猛然升腾,直冲云霄。两条火舌在空中汇聚成一条,化成一条通身冒着火焰的火龙,
“火龙?”克吉岗巴仰起头,看着火龙在空中肆意翻腾,把天空搅得一片通红。
申加从地上爬起来,被惊吓得忘记了逃跑,恐惧让他如同被施法定住一样,他瞪大了眼张大了嘴挪不动脚。
火龙扭动着身躯,口中喷着火,发出摄人心魄的呼啸声。它忽然从空中向克吉岗巴俯冲下来。克吉岗巴把双手伸开,准备迎接被烧成灰烬的时刻。他目视着火龙呼啸着越来越近,已经张开了巨口,口中是熊熊的烈火。
即将冲到岗巴头顶时,火龙却忽然将头转了方向,冲着申加奔过去,口中喷出火舌。火焰瞬间把申加长子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