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吉岗巴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伐行走在奴隶队伍中,他还不习惯只用一只眼看路,以至于走得有些歪歪扭扭。按照申加长子的命令,任何对他提供帮助的人将受到和他同样的处罚。其实申加长子下了一道多余的命令,岗巴不会接受任何人的帮助,哪怕只是搀扶一下。尽管他被烫瞎的左眼还在钻心地痛,手臂上的马蹄烙印也仍然感觉火辣,但身体上的一切折磨远不及他内心的伤痛——从一个受人尊敬的邑人上师被贬为邑人奴隶,再像牲口一样被克吉家交换给濮囯成为叫做两脚马的濮囯奴隶,这是他一生的耻辱。而比这更让克吉岗巴悲痛的是,心爱的阿朵姑娘被野兽一样的克吉葛丹长子侮辱,自己却无能为力。
“世间还有比这更大的痛苦吗?”岗巴偶尔转头向逐渐远去的故乡遥望,现在每向前一步,就离阿朵远一步,“我的阿朵现在怎样了?”克吉岗巴一路走,一路牵挂,“应该怪我,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他不停地自责,“是的,如果我不去采药,而是陪在阿朵身边,该死的克吉葛丹就不会当着我的面对阿朵有什么非分只想,如果我早一点下决定,带着阿朵跑到天地的尽头,远远躲开克吉葛丹这个禽兽,阿朵也不会有这样的遭遇,如果……。”无数个如果充斥在克吉岗巴的脑袋里,他全然忽视了肉体上的疼痛,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一样,叫停他就停住脚步,像根木头站在原地,呆呆地不说话。让走他就抬起脚麻木地随着奴隶队伍往前走,即使是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其他奴隶都安睡了他只是随便往地上一座,就像块石头一样沉默。他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只要一合眼,阿朵痛苦的样子就浮现在他眼前,让他恨不得立马找块石头撞死。
“可怜的岗巴上师。”同行的奴隶低声议论,“他该不会是傻了吧?”
“小声点。”
“你看他的魂都没有了,说再大声他也听不见。”
“岗巴上师是好人,还给我驱过邪,他听见也没关系,但让申加长子听见了你小心挨鞭子。”
克吉岗巴真的听不见,他的脑子现在回响着克吉葛丹刺耳的嘲笑,眼前是克吉葛丹张轻蔑的脸,“就凭你也想挑战我,呸——。”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种绝望。克吉岗巴直到被打得站不起来,也始终没有说出挑战克吉葛丹的真正原因,他并不羞于说出是为了阿朵而复仇,而是他知道即使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一个有着大好前途的上师,竟然会为了一个奴隶女孩去冒犯家族长子。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贪财的人相信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渴望金钱,好色的人看谁都用龌龊的眼光,你要是说出和他们不一样的看法,他们会世故地笑着表示理解,然后从心里把你划归虚伪的一类。
挑战克吉葛丹一拳失败的结果是照邑人的规矩,扒下了克吉岗巴的灰色长袍,扯下他头上包着的贵族黑色头巾,剃光了邑人贵族视为生命之源的头发,把他贬为了奴隶。克吉岗巴的阿爸很生气,隔着牢笼把克吉岗巴大骂了一顿,从此不承认有岗巴这样一个儿子。克吉岗巴能理解阿爸的失望,是因为自己不但没有达到阿爸的希望,成为可以荣耀家族的红衣上师,而且还成为了克吉家族第一个沦为奴隶的上师,简直是家族的耻辱。
克吉岗巴就这样浑浑噩噩像个木头人般停停走走,一直走到觉得脚底被冻得没了知觉才发现,弯曲得像长蛇一样的奴隶队伍已经来到了冰冻荒原。
这是一大片由厚厚的冻土和碎石共同构成的地区,奴隶们把身上的毡衣裹紧,**的双脚踩过一个个半圆的冻胀土丘,如同在数不清的坟头中间穿行。而在荒原的尽头,天地相接的地方终年云雾升腾,每个邑人都知道,在云雾笼罩的下面有一个长得没有边际,深得看不见底的深渊——绝望断崖,犹如天神用巨斧在大地上砍下的一刀疤痕。
绝望断崖不仅仅是与濮国的分界线,还是一个神秘且神圣的地方,因为在崖底有某种怪兽存在。没有人见过怪兽的真实面目,但仅凭偶尔从崖底发出的巨吼就能让人汗毛倒立。特别是在宁静的夜晚,巨吼声仿佛天神在发怒,大地都在颤抖。
关于怪兽的传说有很多,其中获得广泛认可的是怪兽是一条火龙,这种说法源自于曾经有人在断崖边上看到深渊里有火光冒出。克吉岗巴也相信这种说法,他不止一次在梦中梦见自己坠下断崖,一条喷火的巨龙从深渊里飞升上来,一口把他吞噬。
为了平息这条巨龙的怒火,红衣上师赤尔每年都会率领所有的邑人上师带上祭品来到绝望断崖边,举行隆重的生祭仪式,一边诵经一边把活着的牛羊和奴隶投下断崖。
越接近断崖,天气越发寒冷,地面已经结上了冰。押解奴隶们的乌东土兵下了马,给马蹄和自己的鞋包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干草。奴隶们只能光着脚踩着露出冰面的灰黑石头前行,在毡衣里面簌簌发抖。
“天上的十二个太阳哦,晒得地发烫,看不到边的草原哦,翻起热浪,神勇的翁嘎大摩师哦,骑上快马,射下了十一个太阳哦,邑人欢唱……。”不知道是哪个奴隶,小声哼唱起了邑人的歌谣。这是一首每个邑人都熟悉的歌谣,歌颂千年前伟大的邑人大摩师翁嘎用弓箭射下了十一个太阳,最后劳累致死。邑人们把翁嘎的故事编成了歌谣,代代传唱。
古老的歌谣有着极强的感染性,奴隶们嘴里呵着热气,一起哼唱起来,似乎这样可以驱除寒意。三百名奴隶哼唱的声音传到了断崖下,简单旋律在断崖下的深渊里回响,仿佛下面有无数的邑人在同时吟唱。
克吉岗巴听到歌声,心中又是一阵疼痛,他不禁想起了歌声如云雀般清脆的阿朵,恨不得立刻就跑回到阿朵的身边。这一路上逃跑的念头涌起了很多次,但一次次又被他自己打消。现在他已然是一个奴隶,就算跑回去又能做些什么?身为上师的时候尚且无能为力,何况现在是奴隶之身。回去不但救不了阿朵,还可能带给她更大的惩罚。
“叫他们闭嘴。”队伍最前头的布隆大摩师听到歌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下立刻达了命令。土兵们急忙大声呵斥歌唱的奴隶,再加上一阵皮鞭的抽打之后,奴隶们的歌声渐渐消失,押解的队伍恢复了安静。
“克、克吉岗巴上师。”一只小手轻轻拍打着克吉岗巴肩膀,岗巴一转头,看见了一张稚嫩的脸,看起来顶多只有十二三岁,紫红的脸上长满了雀斑。
“克、克吉岗巴上师,您、您还记得我吗?”小奴隶冻得连说话也有些磕巴。
“你是?”岗巴自己也冷得够呛。
“我叫诺、诺亚,您给我阿妈瞧过病。”诺亚上下牙齿打着架,“我家住、住在巴嘎山下,门口有块像月亮一样的大石头,上次你来、来的时候,你的马就栓在那块石头上。”
克吉岗巴知道这个地方,那里有一排奴隶居住的土房子,但他给太多奴隶看过病,对诺亚家完全没有印象,但他不忍心用坦诚的遗忘来回答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奴隶,而是脸上浮起笑容,“哦,我记起来了,你的阿妈病好些了吗?”
诺亚像得到奖励一样露出幸福的笑容,“托您的福,我阿妈又可以上山放羊了。”
“你多大?”
“再过两天就十一岁。”诺亚有些自豪地说道,仿佛到了十一岁已经算是大人。
“十一岁?”克吉岗巴心头一紧,按照惯例,邑人的奴隶要到十三岁才会用于交换。
“别看我岁数小,没有我不会干的活。”诺亚立刻挺起胸脯,“我的阿哥基布去年就送到濮囯去当奴隶,说不定这次我过去能遇见他。”
看着诺亚幼稚的样子,克吉岗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邑人与濮国交换的奴隶一年比一年多,现在连奴隶孩子都拿来凑数。
“老实点,不准说话。”申加长子的随从纳关拿着鞭子从克吉岗巴身边经过。
对马鞭的威力有深刻认识的诺亚立刻低下了头,克吉岗巴却向纳关回敬不屈的眼神。纳关看着满身伤痕和仅剩一只眼的克吉岗巴,举着马鞭迟疑,最终没有抽打下来,而是模仿着申加长子的口气说道,“克吉岗巴奴隶,牢记你现在的身份。”
诺亚拉住想冲动的克吉岗巴,“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知道。”克吉岗巴转过身去,他一直在忍,还将不得不继续忍下去。
奴隶们沿着断崖边行走,雾气越来越浓,断崖的边缘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无论是乌东的土兵还是奴隶们,都走得格外谨慎,害怕一个不小心踩到悬崖外面。
克吉岗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他一转头,看见诺亚正从地上爬起来,小奴隶刚才差点滑到断崖下面去。克吉岗巴向他伸出了手,诺亚犹豫了一下,“那些土兵不许我们把手拉在一起。”
克吉岗巴不由分说一把握住诺亚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站直了的诺亚站很不自在地把手抽回去,并警惕地向左右张望,看看刚才克吉岗巴的举动有没有被土兵看到。克吉岗巴笑着拍拍诺亚瘦弱的肩膀,“别担心,没人看到。”
诺亚的不安被克吉岗巴亲切的举动化解,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齿。
行进的队伍终于停了下来,布隆大摩师和申加长子已经站在了断崖向深渊凸出来的一块地方,再往前,一座没有栏杆的半截石桥在云雾里若隐若现,这是由邑人领地通往濮国的唯一通道。据说在千年之前,那时的绝望断崖不像现在这样云山雾罩,邑人和濮国人在石桥上自由往来,后来濮国的六位大摩师联手在石桥中央用法力竖立起了一道和绝望断崖一样长的透明无界墙。从那以后,只能由濮国的大摩师打开无界墙,押运着食盐粮食布匹等东西来到邑人领地,交换他们唯一需要的物品——奴隶。
“岗巴上师。”诺亚轻轻拉了拉克吉岗巴的衣摆,“人们都说濮国像天堂一样美丽,是吗?”
“据说是这样。”克吉岗巴从没到过濮国,但从濮国运过来的布匹,大米可以看出,濮国比邑人领地富饶得多。但对于克吉岗巴来说,濮国是富裕还是贫瘠并不重要,因为不管到哪里,这辈子都不能摆脱奴隶的身份。一旦走上石桥,通过无界墙后,至死都不能再回到邑人领地,注定成为客死异乡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