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我说……”
男子声音打断了抱膝而蹲的司琴,他和司琴说不上熟,但因着王爷和王妃的关系也有些解除,那个不太像丫鬟的小丫头,从来都是嘻嘻哈哈的,除了大相国寺的那次。
这是第二次。
好像被整个世界都遗弃了一般的哀伤。
她抱着自己的腿蹲着,脑袋都埋在膝盖里,看不到表情是什么模样,但临风就是觉得,司琴这个时候是哀伤的,那种哀伤,不是表现在脸上,而是从她的身上散发,弥漫在周身,你远远看着,就知道这个人在难过。
于是,在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伸出了手,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唉……我说……”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司琴被打断了思绪,乍然抬头之际,先是见到了一只对着自己伸出的手,那只手并不是很美,虎口处有很厚的茧,和当年对着自己伸出的那只手相比实在是粗糙了许多……
楼主最是保养得好,即便多年过去,容貌都和当年并无多大区别,令人完全猜不透年龄。
而面前的那只手,除了虎口处厚厚的茧外,还有大小不一的伤口,伤口已经很淡,只留下了肉粉色的疤,不明显、也不丑陋,反而多了几分铁血煞气。
司琴看着这双手有些出神,一时没办法将回忆和现实区分开,仿佛这多年的时间,不过瞬息之间的跨越,她还是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只能靠司竹乞讨来养活自己的,痴儿。
“还不起来?”临风看着呆呆傻傻的小丫头,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戏谑着笑道,“傻了?”
知道她心情不好,却不知道为何,也不知道从何安慰,他从来不是一个会安慰别人的人,只笑着学着她的模样在她跟前蹲了,无奈地说道,“这盛京城里哪个小丫头有你舒服,穿得比普通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你们家王妃又是个好说话的,从来没见她对着你发过脾气,反倒处处顾着你,即便自己一人逛街也要想着给你带些零嘴吃食回来,反倒是你像极了主子。”
“就你这样的小丫头,睡觉都要偷着乐,还难过啥?”
是啊!
难过什么呢……司琴微微低了头,抱着膝盖看着绣工精致的鞋面。
如今,自己不是连名字都没有的小乞儿,她被楼主捡了回去,虽然彼时楼主应该更看重的司竹、他发现了司竹堪称天才的武学天赋。而自己……只是楼主为了让司竹更加听话才带回去的足以用来威胁司竹的道具罢了。
当然,那时候的自己并不明白这些。她尚且沉浸在终于衣食无忧的巨大欢喜里,根本看不到未来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
所以说,那大夫并没有说错,她就是个痴儿,还是一个会拖累司竹的痴儿。
她去了藏书楼,有热乎乎的饭菜,有遮风避雨的住所,甚至有对于当时的自己而言格外柔软舒适的衣裳,唯独……司竹似乎越来越忙碌,好几日都见不到人。
甚至,之后司竹直接搬出了他们的院子。
彼时,司竹是怎么说的?说他要锻炼、要历练,要跟着师傅学习很多东西,要变得很强大……是啊,她做梦都希望司竹更强大,不是为了保护她,而是……那一日面对着几个少女都没有还手之力的一幕,她再也不愿见到。
若是司竹可以强大到足以保护他自己,这就够了。
那个握着拳头、仰着头,嘶哑着喉咙用尽全力倔强地强调着“她是我妹妹!”的小小少年,不该因为她而被人按在地上欺凌。
她是这样想的,觉得上苍终究有眼。
却从未想过,若非真的无可奈何到需要隐瞒什么,司竹怎么可能主动搬离自己的身边,毕竟,自己是他的妹妹啊!他们是彼此在这世间最后的亲人。
当她带着亲手做的点心蹦蹦跳跳地去找司竹的时候,推开门扉看到正背对着门口自己给自己上药的司竹,那一刻,她终于明白提着包着叫花鸡的油纸包出现在破庙门口的司竹彼时的心情。
震惊、愤怒、绝望……而悲戚。
是眼睁睁看着我所珍视的一切,被人毫不留情地打破,连带着自己的世界都开始崩分离析。
听到动静下意识回头的少年急急忙忙想要穿衣掩盖,可是怎么可能掩盖的了,那背上错综复杂的伤痕到如今都历历在目,已经结痂的、还在结痂的、正在流血的……一道一道,宛若最丑陋的树枝盘亘在少年原本光洁细腻的背上。即便自己再笨也看得出那是旧伤未好又添了新伤……
“丫头……!”
司竹急急忙忙就从塌上爬下来,转身之际,她才赫然发现,哪里是什么背上,身前也是满满的伤口,那个少年全身上下,除了一张脸,其他地方都是伤口……
那张脸,连嘴唇都是白的,眼底更是青灰一片……
之后她才明白,司竹所说的训练、学习、变得强大,就是成为楼主训练的死士!
死士啊!
甚至,彼时的司竹连死士都算不上。因为没有办法让自己足够强大到成为最锋利的剑刃最结实的盾牌的人连成为死士都没有资格——那是主子最后的一道防御,谁愿意要一个保护不了主子的死士?
司竹从进了藏书楼的第一天开始,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刚开始几日尚且还好,真的是基本的锻炼,而之后,便是你死我亡的战场。
怕是到如今都不会有人相信,那个表面上早已退居幕后根本不管事只知道抱着婢女喝美酒、醉了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还多的藏书楼楼主,其实每两年就会消失那么一段时间去世界各地寻找像当年的司竹一般无家可归、又有武学天赋的孩子,带回来训练、厮杀、然后留下一个最好的。
这才是藏书楼的死士。
每两年,才会从尸山血海里活着走出来一个……
也就是那个时候,司琴才知道自从进了藏书楼以后,她以为的温软时光,只是因为到那个时候为止,司竹还活着罢了……即便如此,那也只是她一个人的温软时光,而对于司竹来说,从进了藏书楼之后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世界里便只有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你死……我活。
原始而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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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段何其漫长的时光……
每一天,都成了度日如年,从第一缕晨曦洒进院子,看着司竹带着昨日的伤痕起身去迎接新的伤痕,时间变得格外难捱,若是当日司竹晚回来一些,她便开始胆战心惊。
她素来藏不住心事,即便什么都不说也早就表现在了脸上,想来司竹也知道自己的担忧,所以每一次回来的时候,都是跑得气喘吁吁,扒着院子的大门,扬着大大的笑容,露出两颗很是乖巧的虎牙,大声喊着,“丫头!我回来了!”
他们像是两条脱离了水源的鱼,成了彼此最后的依赖。
她来了这藏书楼,从第一天起便是很尴尬的存在,主不是主,仆不似仆,每日吃饱穿暖不干事、又不会讨巧卖乖哄人心,是以下人们对她总是冷言冷语的。只是,渐渐的,他们开始唤她姑娘、会舔着脸对她笑,有了好吃的也会特意端过来,原来,司竹的天赋渐渐展露,一路的厮杀奠定了他的地位,连带着,作为司竹附属品的她也得到了优待。
她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作为将司竹绑缚在藏书楼的一个道具的一生。
却忘了……人心。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少年渐渐地没有了笑容,那颗虎牙在嘴里竟是再也不曾留意到了——他是有多久,没有笑过了、至少,没有和以往一般明烈而耀眼地笑了。
他开始睡不着觉,似乎常常被梦魇惊醒,自己半夜起身总能听见隔壁一圈一圈的脚步声,他开始在她面前都挂不住笑容,说话、吃饭时常走神。
是啊,她怎么忘了,任何一个曾经不谙世事、最多只是为了一个馒头打一架的小小少年,都承受不起手中那么多条人命的流失,那些滚烫、鲜红的血液,成了他日日夜夜纠缠不休的梦魇。
并且,那时候的司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场梦魇永远不会结束。
司竹意料之中得成为了一个被藏书楼承认的死士,他们有了更加宽大的院落、有了自己的下人,仿佛一切都开始变得美好,但是……梦魇还在继续——司竹隔三差五就要离开,而且总是深夜、至天明方归。
甚至,有时候一走就是好几天,她问了好几次司竹都支支吾吾的不愿说,只说是楼主派了任务。可是……她有时候的确是笨,但半点不傻,什么样的任务会满身血腥?!
杀人的任务。
为了确保藏书楼的死士在“启用”之前不会因为懈怠而失了血性,他们都会不定期地被安排一些杀人的任务!
以情报买卖为营生的藏书楼,干得就是刀口舔血的生意,得罪的人不计其数,而这些人都用来给颜枫训练的死士练了手。
当然……也有失手的。
司楠。
彼时距离司竹成为一名真正的死士已经过去了四年,司竹……杀了六年的人,那个时候的司竹,早已没有了笑容、不爱说话,仿佛一个没有傀儡的杀人机器。
她想离开,哪怕让她舔着脸去乞讨也没有关系,她只想要一个曾经笑起来会露出两颗虎牙的少年。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早就不是楼主用来牵制丝竹的道具了,司竹有太多的把柄和罪证在楼主手中,即便楼主放他们离开恐怕司竹也走不出藏书楼的大门。
她不敢冒险。
而司楠,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死士,清瘦、俊朗、甚至带着点贵气,他话也不多,可是和丝竹的形如傀儡不同,他似乎格外地适应了手染鲜血的生活,时不时还会送些药膏过来。
就是在那一年,司楠“有主了”。
司楠自己说,他的主人是个很好看的小女孩,冷冷清清的,看起来格外精致,就是有些……悲伤的模样。说着这话的时候,司楠似乎也有些难过,不过很快,他就笑着说他的小主人给了他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司楠。
之后,司楠变很少过来了,即便过来也是张口“小主人”闭口“小主人”的,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他的主人。
司楠的小主人司琴也见过,楼主叫她凰儿,她从未见过楼主那般唤一个人,眼神里满满地……慈祥、温柔和小心翼翼……仿佛面对珍贵的易碎品。
藏书楼虽然有许多死士,可都紧紧握在楼主手中,即便是少主言希姑娘都没有,如今那个孩子来了没多久,楼主就派了司楠过去,可见是真的在意。
那女孩子……长得真美,只是眼神空灵,真的像是一个易碎品一般。
难怪,连带着司楠都很喜欢,那么美的女子不会有人不喜欢吧,后来,司楠便很久没来了,他跟着他的主人进进出出,他们的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司竹愈发地不爱说话。
一直到一个月以后的某一个深夜,司楠一手提着一壶酒带着满身酒气来了他们院子,就坐在那张石桌边一口一口地喝闷酒,楼中最烈的酒。可是那一晚,酒量极差的司楠整整喝了两壶酒,还没有醉。
原来,他的主人将他给了别人,给了藏书楼的少主,言希。
三天后,司楠就成了言希姑娘的死士,而楼主也是真的疼爱南宫凰,当天就又给了南宫凰一个死士,就是司竹,连带着还派了自己过去伺候,自己和司竹的名字是南宫凰起的。
自此后,他们才有了自己的名字。
而那一天的自己并不知道,那才是自己和司竹一生的救赎。这个彼时玻璃般易碎的女孩,重新教会了丝竹什么是死士,她一点点躬身屈膝为司竹驱走日日夜夜纠缠不休的梦魇、找回了那个最初笑起来会露出两颗虎牙的小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