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司琴。
这是小姐起的名字,在之前,我没有名字,或者说,我的名字叫丫头,这个“丫头”是司竹起的。
可见,司竹真的不会起名字。
司竹是我的哥哥,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至于我血脉的源头在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司竹说,他是在乱葬岗捡到的我。
彼时,我已经五岁,可是醒来之后我没有半分五岁之前的记忆、甚至前来给我看病的大夫也悄悄对着司竹说我是个痴儿,脑子不好,既是捡到的便不必理会了吧,否则迟早是个拖累。
那个时候,我扒着门缝看着外面背对着自己的小小孩童,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倏忽间握成了拳,那手又瘦又黑,跟鸡爪子似的,还有一道道细小的伤口,那是冻了疮裂开的,还有烫伤,是给我熬药留下的。
那一年的冬天,真冷啊……那个已然连名字都记不得的小镇,唯一的印象就是一整个冬天都没有消融的积雪,还有小小少年仰着头,握着拳,倔强地对着比他高大许多的大夫说道,“她是我妹妹!”
宛若守护领地的小豹子,龇牙咧嘴的。
那大夫摇了摇头,嘴角带着漫不经心的嘲弄,“呵……自己就是个没人要的小乞儿,还妹妹?自己都要饿死咯!”说着,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可怜与悲悯,摇着头离开了,离开的时候那大夫抬头朝庙里看了一眼,扒着门缝的我吓得立刻缩了头。
我的指甲盖里,都是年久腐朽的烂木头渣。
是的。司竹也是个孤儿,我们住在小小的破庙里,那破庙呼呼露着风,那门永远都关不上,屋顶更是漏水落雪刮风一样不落。
那是我最初的人生,和一个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小小少年相依为命、饥寒交迫,却也异常温暖。那个还没有长大的少年,但凡他有一个馒头都会分给我半个,若是只有半个,他便一定要咽着口水告诉我另外半个他已经吃完了……如今想来,那是何其拙劣的演技,彼时的自己却半点没有发现。
一直到那一日……
那位大夫说的很对,我就是个痴儿,不仅是个痴儿,而且我胆小、怯弱、自卑、不会巧笑言兮讨好卖乖哄着过往的行人,以至于我从来都要不来一个铜板或者半个馒头。
那庙中其他的乞儿也喜欢欺负我、趁着司竹不在的时候就推搡、打骂我,嫌弃我连乞讨都不会。
司竹终究是个男孩子,这些被我刻意隐瞒的事情他一次都不曾发现过,更何况,一个女孩子要隐瞒身上的一些淤青和伤口,是真的很简单。
我一次都不曾说过,我不想给他已经举步维艰的生活加上最后一根稻草。
每一日,和之前的每一日都没有什么区别,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雪,一早司竹就出了破庙。我自己的确是个累赘,看病花掉了他所有的积蓄,是以,他只能比所有人都更早的出去。
我害怕他离开。就如同我害怕每一日的第一缕晨曦。
因为很快,那几个女孩子就会将我围住,揪着我的头发将我的头往泥泞的雪地里按,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再纯白美好到近乎于圣洁的东西,也可以那么肮脏。
一如那几个女孩子。
我默默承受,不还手、不反抗,因为我知道,但凡有一点点反抗,召之而来的便是更加狠辣的打骂。
果然,司竹前脚刚走没多久,那些人便将我从草垛上揪了起来。
推搡、拳脚相加,尚且幼小的年龄,已经知道如何欺辱一个比自己更加幼小的存在以此来获得快乐,甚至,她们早已熟稔如何既能令对方疼痛,又不会在显眼的地方留下伤痕、淤青——她们早已知道我不会告诉司竹。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日司竹应该是很开心的。
因为他冲回来的时候脸上洋溢的笑容是那么明烈,即便骤然看到园中的情景而定格的骇然、凶狠的表情里,嘴角还是上翘的。
“你们在做什么?!”
彼时,他用尽全力连声音都嘶哑了吼出来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吧,然后,是跌落在地的油纸包,是那小小少年冲过来二话不说抡起的拳头。
那油纸包……真香啊,即便隔着一个破落院子的距离,那诱人的香味还是那么浓烈,那是自己咽了无数次口水流连忘返的叫花鸡。
第一次自己在那小摊前咽口水的时候,司竹便摸摸我的头,笑着说道,“再忍忍,等哥哥存了钱,给你买。”
他做到了……
可是那只鸡,我还是没有吃到。
为了给我存钱买叫花鸡、为了将仅有的半个馒头留给我,这个饿了太久的少年挥起的拳头早已绵软无力……无力到即便只是几个小女孩都打不过。
甚至,连走路都已经走不稳。
更何况,那时候的司竹心心念念都是给我买叫花鸡回来,却忘了,那叫花鸡的诱惑于我们这群在破庙里乞讨为生的孩子来说,到底有多大也许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一边要帮我报仇,一边要对付闻到香味露出饿狼般的眼神的其他乞丐,寡不敌众的司竹只有被围攻殴打的份,很快,再无还手之力。
……
一直到之后的许多年,我也一直会梦到这一天,仿若世界都已经崩塌的这一日,我抱着雪地里奄奄一息鼻青脸肿的我的“哥哥”,看着那群乞丐扯着油纸包骂骂咧咧地走远,看着他们为了分食一只叫花鸡再一次大打出手,看着脏污的雪地里缓缓晕染开的殷红。
我没有钱去叫大夫。
我想,若是那一日没有遇到楼主,可能司竹也就死了,而我……一个人定然是活不下去的。
我那么笨,我是个痴儿,我连乞讨都不会。
可想来,上苍是怜悯这样幼小的存在的,至少,我无数次感谢上苍在那一日将颜枫送到了我的面前,即便……彼时的我并不知道握住那只对我伸出的手之后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但他给了我最想要的。
因为他对我说,“我可以救他。”
只要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