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发生在三年之后。
中原王欲与无业城建交,表示愿意放下与百璞国之间的仇恨,修两国平等友好之谊,开放边贸,互通有无。
居于无业城的前中原大将军云梦泽受邀只身前往中原商讨相关事宜。
与此同时,她回到百璞,带走了家人和忠心于她的部下,安顿在了无业城下的清泉镇。
……
云见离睁大眼睛,“所以,清泉镇的人其实是她的家人和部下?”
“是,也不是。”东宫懿行道:“当时,百璞国国主软弱无能,中原军队虽受创退兵,但若是卷土重来,绝对能踏平百璞,所以人心惶惶,人人都想得到她的庇护,见她回国收罗旧部,称要守护忠于她的人,令其免于战乱,于是,很多人跟她举家搬迁到了清泉,然而,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她说的守护,却是囚禁。”
“安顿妥当所有的人,她独自去了巳辰山,是夜,巳辰山燃起大火,火光映的清泉镇亮如白昼,所有人都听到了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她以亡魂为祭,张开了守护阵法。大火烧了整整十日,之后,人们发现,无论怎么走、往那个方向走,都出不去清泉镇。”
“出不去是什么意思?”
“就是最终都会回到巳辰山下。”
巳辰山是清泉镇绕不过去坎儿,云见离已经听到过很多回了。
“村民祭祀巳辰山,是因为巳辰山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祭祀?
东宫懿行一声冷笑,“村民?呵,你道他们是谁,在清泉镇以前,他们无一不是百璞国众星捧月位高权重的贵人和他们那不可一世的家人,被中原军震慑,恐其卷土重来,这才假意投诚于她,藏到清泉镇避世,只待两国局势平稳,就会弃她如敝履,出去玩权弄势兴风作浪。”
竟是昔日达官贵人,如今却躬亲农耕织布纺衣。十余年时间,即使再傲气也会被现实打磨平整。
若所有人都来历不凡,那么受人尊崇祖母又该怎样尊贵的身份。
“至于祭祀,与世隔绝久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谁还会蠢到信奉鬼神?祭祀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借口。”
“这些人出不去,却又无计可施,无可奈何,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学着自力更生,开始划分等级,制造钱币,进行交易……”东宫懿行叹道:“但谁甘心从此不再位高权重一呼百应?于是不甘心的人重金招募不怕死的人往巳辰山寻找破除守护法阵的办法。”
“结果,阵法没解开,反而闯下弥天大祸:打裂法阵,引来天灾,一夜之内,草木萧疏,黄沙漫漫,颗粒无收,民不聊生。那段时间,死了很多人,在所有人都绝望等死时,有人说可以用活人血肉填补法阵裂隙。”
云见离听得内心一颤,也就是说,清泉镇的村民明知道等待那些姑娘的只有一个死,却还是这么做了,美其名曰祭祀山神,甄选山神妃,实际上是为少数人的一己私欲寻找替死鬼而已。
“杀一个人,保全其余的人,为了活命,没人站出来反对。赴死之人早已内定,选妃仪式,不过是走个过场。”
云见离疑道:“既然是个过场,以祖母的威望和地位,还保不住一个东宫宛宛么?”
东宫懿行语噎。
他亦也不能理解,也许是个意外。又或者那妇人发了疯,连外孙女的死活也不顾。
“所以,未必见得就是个过场。”云见离得出结论。那老头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选出东宫宛宛笺纸,可见其根本没把祖母放在眼里,背后不定是有更强势的靠山存在。
虽然得知了清泉镇的由来,但那人为何要以自焚的方式作为代价困住这些人还不知晓。
估计东宫懿行也不明白。
云见离注意到,从东宫懿行说到少年时的他自请去中原抓人以后,言语之间便鲜少提及他与那位姑娘之间的事了。云见离猜测两人十有八九是因为什么事儿闹掰了,说不定是东宫懿行中蛊那天,恰逢圆月夜,不受控的和拓拔珠儿苟合,被未婚妻撞见……
“为什么不说说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云见离忍不住问。
东宫懿行颜色深沉,言语中有恼怒、有悔恨、也有不甘:“何必再提,之于她,少年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玩物。”
东宫懿行闭眼,从始至终都是他在痴心妄想,以为只要不断努力、不断接近,不断想她所想做她所做,总有天会被她看到、感受到,结果,不过是是自欺欺人罢了。
云见离不解,“可她不是上门提亲了吗?”
“事到如今,过程还重要吗?”东宫懿行反问。
“我很好奇,她是个怎样的人?”云见离问道。
她以为东宫懿行不会说话,因为怨念和不满快要从他语气中溢出来了。
谁知东宫懿行淡淡道:“百璞,拜城,前代国主,拓跋玉儿。”
国主?百璞国国主?
云见离吃了一惊,按东宫懿行的说法,王女不正是百璞国的最高统治者么?
“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一人可抵千军万马,深受百姓爱戴的国主。”
“那你是?”
东宫懿行爱的人是国主,娶的人是国主同胞妹妹,那他的身份应该不低。
“一个令人不齿私生子,而已。”听口气,连他自己都觉得不齿。
“……”,云见离若有所思,也难怪祖母不会同意了,一个国主,一个私生子,身份地位悬殊,又门不当户不对的,很难得到外界的承认和祝福。
哎……云见离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和季苍旻,不也是如此么。
“换个话题。”云见离道:“为什么你认定了我能杀了你?”
东宫懿行目光灼灼的看着云见离,像身处困境之人遇到了一棵救命稻草,“百璞历代国主,能御万蛊,血液能够净化一切蛊毒污秽,她的后代会继承这种能力。”
云见离语噎,她可是有这种能力她本人怎么不知道。就算她不知道,难道岚姨把她从小带到大的那么厉害的人会不知道?
“可我并没有。”她道:“你不是已经试过了么。”
她算是明白东宫懿行为什么要取她的血了?但她并不是那位国主的后代啊,否则岚姨还独自离开作甚?直接用她的血解蛊不就行了吗?
东宫懿行锁眉,他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除非古书记载有误,但是他亲眼见过她用匕首划破手掌,以血为引,为士兵解除了蛊毒。
“再请问。”云见离道:“这位了不得国主最后嫁给了谁?”
东宫懿行皱眉,“中原军的主帅,云梦泽。”
“你可知道他们的孩子几时出生,现在年方几何?”
东宫懿行略一思索,道:“近桃李之年。”
云见离深吸一口气,果然,她真的不是这家人的孩子。
“云见离不过二八年华,先生认错人了。”
东宫懿行似不相信,死死盯着云见离的眼睛。
云见离叹息,“很抱歉让你产生了误会,虽然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我并不能让你得到解脱。”
她起身送客,“先生请回罢。”
不知东宫懿行得知她身份以后会怎么做,是公之于众羞之辱之,还是要她交出祖母的遗产都随意,反正她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因为她等的人还没有来。
东宫懿行缓缓起身,他问:“你可知明岚什么身份?”
云见离一怔,她确实不知道明岚的身份。打她记事起,明岚便一直陪着她,靠在将军府给人瞧病抚养她长大,印象里,明岚是一个非常能干、非常坚强、非常勇敢的女人,无论做什么都格外沉着冷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世上没什事么难得倒她,没什么疑难杂症是她瞧不好。
明岚是神医,也是云见离唯一的亲人。
东宫懿行见云见离反应便知她并不知道明岚,于是道:“明岚是昔日中原军主帅云梦泽座下军医。”
云见离开门的动作一滞,面上毫无波澜,内心却如遭雷击,一时间诧异、震惊、疑惑、不解死死的困住了她,叫她呼吸不得,挣脱不能。
明岚是云梦泽的军医,楼祯是云梦泽的副将,郁阳公主曾经是云梦泽的未婚妻,现在是楼祯的妻子,而楼祯、郁阳又是季苍旻的父母亲。
他们原先就是认识的。
可是,在云见离的认知里,她并不觉得明岚和将军府两位主人有多熟,或者曾经很熟。他们之间的交流寡淡如清水,内容仅限于病情如何,其他一概没有。
那为何要做出一副互不相识的样子?故意做给她看?那为什么要做给她看?他们是否也和东宫懿行一样,认为她是云梦泽和拓跋玉儿的后人?
云见离似乎忘记了自己已经下了逐客令,扶在门上的手迟迟未动。
“那又如何?”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那并不代表她会为了一个在战场上失败的主帅养孩子。”
她转身看向东宫懿行,重申道:“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并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虽然我很希望我是,希望祖母是我的祖母,希望这个身份名副其实,也希望我能帮你得到解脱,但很可惜,我不是,所以……”
东宫懿行接过她的话,“所以,你还要知道,初时的明岚不过中原军中一普通军医,所以,如今有起死回生之能的明岚究竟师从何人?”
云见离哼道:“你该不会说是拓跋玉儿吧?”
东宫懿行默认道:“即便你说的是真的,我也相信你,但巳辰山是前代国主殒身之地,那里定会留御蛊抑蛊治病救人之法的只字片语,就算不是为我,是为明岚、为你那位垂死的朋友,难道不值得你去巳辰山一试?”
云见离低下头,再抬起时神情冷冽,“说到底,还是绕不开东宫宛宛,说再多,都是为了让我替你的女儿去死。”
她继续道:“同样的事,你大可拜托东宫宛宛,她未必不会帮你,何况她身上本就流着拓拔家的血,难道不比我合适?”
东宫懿行摇头,“不,宛宛不会理解我,不会看着我死。”
以东宫宛宛对东宫懿行的尊崇程度,的确不会让他去死。
“我是不会去的。”云见离斩钉截铁道:“我要在这儿等岚姨回来,在那之前,我哪儿都不会去。”
打开门,天已破晓。
门外站着的人发梢湿润,睫毛上挂着细细的水珠,应是站了一夜。见云见离出来,他立刻放下环抱的长剑,站直身子。
云见离瞥了他一眼,对内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请。”
东宫懿行走出房间,于门廊外停住脚步,道:“还请姑娘考虑再三。”
云见离垂眸不语,东宫懿行停留片刻,见云见离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带人离开了。
云见离一动不动的立在门口,也不知是做什么。
“小主子!小主子!……”院墙边传来一阵阵特地压低声音的呼唤,听着有些着急。
“谁?”云见离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除了湿润的长了青苔的墙壁,那儿什么都没有。
听到云见离回话,对方明显很是意外,声音拔高了不少,“我,是我,老医头的徒弟。”
老医头的徒弟?
“你在外面做什么?”云见离踱到墙根下,心下存疑。
她和老医头的徒弟没怎么打过交道,见过几次面,给人感觉本本分分的,是个反应迟钝,特别木讷的小子,叫小镜子,因为记性太差,经常被老医头训斥。
当初老医头决定去守墓时,这小子紧紧抱住老医头大腿死活不让他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往老医头裤子上抹,好不容易被府里的人扯下来,却绝食以示抗议,直到第四天,云见离得讯,允准他去看望老医头,这笨徒弟才奄奄一息的嘬了一小碗米粥,后来就兴高采烈的三天两头的带着吃食和药材往陵墓跑,倒也是个孝顺的徒弟。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门。
墙外沉默片刻,委屈道:“小主子,我,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