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见离闭上眼,够了!她已经知道了,不用再看下去了。
走!她眨了眨眼。
回到住处的云见离坐立不安,根本没办法冷静的思考。
她在想,刚才看到的那个东西还是不是人。
应该是的,昨天还一起说过话喝过茶。
但,真的是吗?踏出氤氲池水的东宫懿行双目血红,唇齿森森,肌肤呈病态的苍白色,皮下遍布蛛丝样粗细的黑紫色血管,尤其尾椎、小腹、心脏最为密集,没有意识,全凭兽欲支配行事,连喉间餍足的呻吟也似野兽呜呜的低嚎,原始而粗暴而急躁。
而更骇人的是,他身上,密密麻麻遍布上百道狰狞的伤痕,每一道都蜈蚣似的附在身体最致命处,还有一些明显的贯穿伤,从心窝入,从后背出,总之就是脖颈、心脏、腹背、腿脉、手脚腕无一处干净平整的地方。
该是什么样的人的躯体,才能在受了如此多致命伤的情况下安然活到现在?
阿尘没睡,他披了外衣,疲倦的敲了敲门。云见离许久未归,他不放心,便一直坐在窗边等。见云见离那边亮起灯,打算过去看看她,但身体却不听使唤,站站不起,动也动不了,更别说迈步走过去了。阿尘无奈的叹了口气,不知自己还能陪云见离多久。
人在死前总能觉到时限,这话说的得很有道理。
但最终他还是凭借毅力断断续续走了过去。有些话,一定要现在就说。
“在吗?”他敲了敲门。
云见离打开门,脸色苍白,却带着笑,“你怎么还没休息?”
在清泉镇呆的时间越长,阿尘的状况就越差,开始的时候吃不了多少饭,云见离以为他旧伤未愈,再过段时间他就能正常吃饭了,结果到现在却是连饭都吃不下了,水也不能多喝,否则会连胃里的苦水都呕出来,基本每天靠三副药吊着。他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日渐羸弱。然而云见离除了逼着他吞些食物,其他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步步靠近死亡。
老医头帮阿尘看过,先是仔细诊了脉,而后看了岚姨写的方子,肯定的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云见离便知,早晚有一天,阿尘也会不在的。
清泉镇,终将剩下她一人!
“担心你。”阿尘撑着门框站在门外。一步也迈不动了,他不想让她看出端倪,惹她担心。
云见离以为他有所顾及不愿进房间,便陪他站着。她以为他会问东宫懿行的事,但他没有。
“你很少,不,应该说你不会拒绝人,这我知道。”阿尘道:“不幸的是,别人也一定知道这个,他们利用你的善良,为达到他们的目的,用手段把你往他们那条路上引。”
云见离低头,阿尘说的他们,指的是东宫懿行和他属下罢。
不置可否,“是什么路呢?”
“比如说,代替东宫宛宛祭祀山神。”
云见离咬住唇,连阿尘都有所察觉,她不可能丝毫没有怀疑。
东宫懿行出现的时机微妙,正在东宫宛宛请求祖母换她去祭祀山神将将被的时候,他出现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首先就表示无条件支持她对祖母遗产的支配卸其防备,接着义正辞严的说要审问东宫宛宛绝不姑息不包庇博其好感,再亲自上门告知处置结果以示诚意,利用她的求知欲提出交易,一步步的把她引向更多未知。
之所以说是未知,不是陷阱,在于她仍认定了东宫懿行是个有道义有品行的正人君子,不是个搞阴谋耍诡计的小人。
她一向不擅恶意揣测他人。
“你想多了。”她才不会任人摆布。
“但愿如此。”阿尘缓缓道。起风了,他拉住肩上的外套,道:“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要轻易相信,要三思而后行。”
“嗯。”云见离点头,她现在很乱,阿尘说的对,要保持清醒,要理智,要思考。
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那我回去了。”该说的已经说了,再说下去可能会适得其反。云见离不是个没主见的花瓶,她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和判断依据,他能做的只是不断提醒她不要被有心之人利用罢了。
“阿尘……”云见离叫住阿尘。
“怎么?”
云见离犹豫了片刻,道:“我送你回去?”
“不必。”他故作轻松的摆摆手,转身离去。
转过身的阿尘,才走出两步,额上冷汗大颗大颗的往下滚,太痛了,连动一下手指都是痛的。他听到身后云见离关门的声音,吐出一口气,佝偻着背,咬牙挪到树下喘气休息,走走停停慢慢儿挨回房间。
云见离原打算把东宫懿行的事都告诉他的,因他行事谨慎,思虑周全,一起商量总比一个人惴惴不安拿不定主意的强。但那种事,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所以犹豫过后选择放弃。
何况,就算他知道了,但凭他现在的情况也不能怎样,反而平添忧虑,不如让他放宽心了调养身体。至于东宫懿行,既然出了那么大个谜题,就一定会揭晓答案的,她只要静待后续即可。
管他是下药取血,还是……
没有还是!这回再不跟她说个清楚明白,以后也必要再说了。
三日后。
还是夜晚,云见离给阿尘送了药,从那晚以后,阿尘已经下不来床了,更恐怖的是他的手指和脚趾开始溃烂,里头流着浓血,散发出一种类似黄泉道上那种尸体腐坏的臭味。
云见离一发现立马让人去请老医头,谁知去的人回话说老医头年纪太大加上守陵条件简陋,得了风寒,咳得不停,已经倒床上养病两三天了,他带话说让阿尘继续按那方子用药,可保无碍,等他过两天康复差不多了就回。得知老医头病了几天无人问津,云见离非常自责,可是接他回府他又坚决不肯,无奈只得让人把最好的药材给他送去,并附书信一封,劝他不要过于执着祖母过世之责,言辞恳切,关怀备至,直令见信者感而涕泪。
世上怕没有谁比岚姨的医术还要高明了,老医头既然没办法开出比岚姨还有用的方子,那就意味这没办法阻止阿尘的病情恶化。
其实她请老医头,也不过是希望能减轻阿尘些许痛苦罢了,可是没想到连这都做不到。
云见离叹了口气,推开门,便见门后一人直直面对自己跪着,这给云见离吓得不轻,直觉魂儿都给吓出窍了,第一反应便是抬腿给他一脚。
但看那人白衣环佩,容貌俊朗,不是是东宫懿行又是谁。
云见离尴尬的把离地脚放下了,使自己看起来像是自然的往前迈了一步。
“先生一定要这样吗?不请自来,擅自做主进入他人房间?外面不能说话吗?”
不知道未经允许进入他人房间是为偷吗?
还有,一定要跪她吗?上回一跪说是为了留宿,结果食言不说,还下药割腕取血,简直是在侮辱她轻信于人,这给云见离心里留下了一大块抹也抹不掉的阴影,害她再不敢轻易相信别人。
所以,这一跪又是为何?
也罢,反正不管他这回是为了什么,总之,她没有办法心平气和的跟他讲话。
“无论先生是为上回的事道歉,还是为了过会儿能够问心无愧的继续骗我,给我下药取血,都不必行如此大礼,您只要随便诌个理由,云见离未必不肯。”
东宫懿行声色不动的听着,没有什么表情,像根本不在意当面被一个晚辈奚落。
他毫不避讳的直视她的眼睛,问道:“若在下所求,是要姑娘代替宛宛上巳辰山祭祀山神呢?”
云见离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抬手指门,“请你出去!”
阿尘说的没错,她看错人了,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个目的。
“难道姑娘不想知道这其中缘由?”
他掐准了云见离的七寸,专打她软肋。
“完全不想。”云见离拒绝的很快,也很坚决。
上回就是信了他的邪才会被骗,使过的招再使一次,以为她还会上当?她又不傻。
东宫懿行当然不会如她所愿起身走出门去,云见离也没指望他能听话的离开。
“那如果换个请求,姑娘会考虑答应吗?”
云见离不说话。她认为不能够跟这个人讲太多的话,说的越多,漏洞越多,掉坑的几率越大。
何况她又不是庙里供奉的神佛没有义务要福泽天下庇佑苍生。
东宫懿行虽面不改色,但也自知理亏,他伏地一拜,诚恳道:“上回,纵使在下有千万般不得已,但终是在下辜负了姑娘的信任,不曾履约,今日特上门请罪,求姑娘不计前嫌,给在下一个机会弥补前日过错,听在下把那个未说完的故事说完。”
云见离动也不动,站得笔直的受了他一拜,她受得起这一拜。
“不如先说说的请求,看我能不能办到,不要白费了先生口舌。”
东宫懿行未言语,也未起身。
“不过话先摆在这儿,我不会代替任何人去祭祀山神。”云见离冷声道。
清泉镇遗留的陋习关她何事,求她还不如去求那个主持仪式的老者,或者求那些饱受饥荒之苦的村民希望大,要他们别再搞用活人祭神这档子损阴德的事,今天东宫宛宛被祭,明天西宫宛宛被祭,只要他们不停止祭祀,那么宛宛复宛宛,将宛宛宛宛无穷尽也。若是被选上的都要找他人去替,那替的人又要找谁替?没钱没势,没依没靠就只能认命是么?
“不,不是这个。”东宫懿行起身。
“哦?”云见离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东宫懿行垂眸道:“求死。”
求死?云见离没明白,确认道:“你要死?”
东宫懿行:“是。”
云见离皱眉,“你在跟我开玩笑?”
求什么死?要死的话用得着求她?随便调杯毒酒,买一把匕首,一根绳索往梁上一挂,或者就拿上回给她用那迷药,往东院的深水里一躺,能死的方法多了去了,用得着求她?
东宫懿行没有说话,起身向云见离走去,云见离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什么,快速闪到窗边。
阿尘说的,遇到危险,若敌不过,可先找到退路,以便脱身。
然,东宫懿行只是去到她先前站的地方,关上了门,取了门边两盏烛台放在桌上,把桌子周围照的亮如白昼。
云见离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站到桌后,对着自己,开始解腰带。
云见离愣住了,惊慌道:“你,你做什么?”
东宫懿行不语,抿着唇,解了腰带,又脱了外衣。
“你,你,你住手。”云见离抓着窗棂准备跳窗离开。
“别怕。”东宫懿行叫住她,与此同时,外衣落地,仅着中衣,“有些事,做比说可信。”他道。
做?做什么?捅自己一刀么?
云见离随意一想,就见东宫懿行手里多了把匕首。
“你……”云见离一时说不上话,她想起东宫懿行身上遍布的伤口。
还没来得及制止,东宫懿行左手拉开衣襟,露出左胸膛,右手持匕首朝心脏的位置狠狠刺了进去,不带丝毫犹豫。
刀刃入体,发出“噗”的一声异响,在安静得只听得到烛芯爆破的“噼啪”声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别!你别动!”事态紧急下的云见离格外冷静,她一边喊着让东宫懿行别动,一边翻箱倒柜的找老医头送她的医药箱。
一阵“叮哩咚隆”后,云见离在柜子角落搬出一只盒子,里头的东西按内外伤内服外敷等作用进行了分类,云见离拿起写了“外伤”二字的小包转身去看东宫懿行,就还有两三步远时,云见离却站住不动了。
烛光下,东宫懿行连眼都没眨一下就把匕首拔了,他好像感觉不到痛,而且匕首拔了,却没有血随之喷涌而出,甚至连刀刃都是雪亮雪亮的,一点血迹都没有,但是他心口又的确有道血红的皮肉翻卷的刀痕,说明他刚才确实捅了自己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