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在认真的看着云见离,认真的同她讲话,那温柔的语气,那悠闲的神态,她从不曾拥有过,甚至他对云见离说的一句话的字数都比对她这一生听到的总和都要多得多得多。
包括令人动容的“珠儿”这个称呼,也是第二次听到。平常根本没有可能,即便有,也是连名带姓的称呼。而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那个她穷其一生也比不过的人,她的姐姐。
拓拔珠儿恨恨的咬住唇,恨不能咬得是那个人的血肉。
做为外人,云见离是没有发言权的,但记载祖母临终遗言的帛书就握在她的手上,她不说话就太对不起祖母的信任了。
“都说,子不教父之过,请姨丈千万别令晚辈失望。”
闻言,东宫懿行暖玉似的颜被冰冻住一般略显僵硬,为云见离“姨丈”的称呼感到窒息。
不同于拓拔珠儿的受用,东宫懿行觉得遍体冰凉,如坠寒冰冷窖,像被人刺中了心脏。
“唤我先生即可。”他道。
既不是要求,也不是请求,就很平淡的陈述。
“是,先生。”云见离应得挺快,反正不是一家人,她也不习惯如此称呼。
听了“先生”一词,东宫懿行的神色才稍有缓和,见春破冰般逐渐恢复成为如沐春风的模样。
“至于方才姑娘提的要求……”他道:“即是老夫人赠予的,那就是姑娘的,一切听姑娘安排,不需要那份帛书做为交换。”
云见离听了,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对东宫懿行的印象好了几分。
“不过,有个请求。”
云见离一凝,怎么?打算反悔?
只听东宫懿行道:“姑娘虽是老夫人的孙儿,但到底不是清泉镇上的人,所以……”
所以什么……云见离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所以,老夫人的葬礼,还请姑娘回避。”
完了?
云见离迟疑了会儿,确认他说完了,没有下文了,才开口道:“先生说得在理,晚辈回避就是。”
祖母在清泉镇威望颇高,葬礼肯定有很多人参加,云见离身份特殊,被外人见了恐会横生枝节,未免祖母走的不安宁,不露面较为稳妥。
东宫懿行满意道:“丧期过后,在下自会登门拜访履行承诺。”
云见离对他微微颔首,与阿尘使了眼色,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大堂。
阿尘跟着云见离,挡了东宫懿行注视云见离的视线。东宫懿行看得太过专注,也太过直白,专注到没有一丝空隙容得下其他的人,直白到连阿尘都看得到他眼底的不舍,更何况一直看着他的拓跋珠儿。
“懿行……”拓拔珠儿唤回东宫懿行的视线,她从不敢像平常女子那样唤自己他为夫君,尽管很想,但是不能,绝对不能做出任何可能会让他感到厌恶的事情,不然会让他更加讨厌、更加远离自己。
“你,要为母亲上炷香吗?”她小心翼翼的问。
他的脸色变的极快,仿佛方才那副言笑晏晏的面孔只是个假象。东宫懿行一双凤眼冷若寒霜,以至于他周围十里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
“你觉得可能么?”他冷冰冰的看了一眼黑漆漆棺木,不屑道:“她也配。”言罢,拂袖离去,竟是一个眼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舍得留下。
泪水无声滑落,她能如何?她这辈子的眼泪都为他流干了。
按祖母遗嘱,她的遗体要火化。
看着重重火光逐渐吞噬祖母的脸,云见离的心像漏穿了个洞、缺了个口,空落落的特别痛。
尽管不是名副其实的亲人,但祖母待她事无巨细,生怕她哪儿受了委屈,总时时刻刻挂着。最后就连身死,也是为她。她那天要是答应了东宫宛宛的要求,就不会死。云见离是这么想的。
从小到大,对她好的没几个,属于那种五个手指都数不满的,现在,却一个都不在了,想到这里,云见离的泪忽然就止不住了,大颗大颗的顺着脸颊滚落。
阿尘看不下去了,把她拉下梯子。
“别伤心。”
东宫懿行没让云见离参加丧礼,怕人多口杂节外生枝,但云见离到底还是爬上梯子趴在墙头送了祖母一程。记得上回扒在墙头,祖母还在广场上与村民一起商议解决天灾一事,这才不过几日,人就不在了。
云见离吸了吸鼻子,闷声道:“知道,不用担心。”
“那个人!”阿尘犹豫道:“你和他不要来往。”可能第一次对云见离提要求,不太好开口,用的还不是祈使,是命令。
“哪个?”云见离懵懵问,刚哭过,说话还带有鼻音。
阿尘一咬牙,“那个,东宫懿行。”
“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还不明显吗?阿尘说出他的顾虑,先说拓拔珠儿,这个人应该十分忌惮东宫懿行,又被东宫懿行痴迷到的不行,一边唯东宫懿行是从,不敢忤逆,甚至不敢表达任何不满,一边对东宫懿行表现出强烈的占有欲,这点从她看到东宫懿行对云见离一笑就恨不能立刻杀了云见离取而代之的眼神即可得知,她毫不掩饰的嫉妒心,绝对能要云见离在往后的日子里不得安宁。故不能接近。
再说东宫懿行本人,老夫人离世,东宫宛宛才露出马脚,他便现身将东宫宛宛支走了,其护短之心可见一斑。什么审问,什么思过,八成都是托词,是缓兵之计。那晚,明明老夫人的棺木就在大堂之上,在他眼前,他却视而不见、不跪不拜,这于礼不合。丧葬期间,东宫懿行做为东院之主,却事不关己的居在院里,任由拓拔珠儿和几个奴仆忙得人仰马翻。要说他和老夫人没甚过节,估计没人信,反正阿尘是不信。人说恨极及人,万一他迁怒云见离……
还有一点,就是东宫懿行与东宫宛宛是父女关系,而云见离却是老夫人未对外公开的外孙女,于情于理他都没理由站在云见离一边。他与老夫人有嫌隙,便足够成为他害人的理由,又怎能相信他会公事公办的去审东宫宛宛的罪过呢?
云见离沉默一阵,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他们一家的相处模式确实十分古怪,但院里的老人们伺候了祖母一辈子,祖母去的突然,无论如何要安置周到。”
阿尘自然明白其中道理,道:“总之,小心为上。”
云见离还住在自己的小院,祖母不在,一下子冷清许多,难以想象祖母是怎么度过这些孤独岁月的。至于祖母生前的仆从愿意留下的就留下,不愿留下的知会一声即可离开,有的回乡了,有的奔亲戚了,还有些选择留下。
云见离说了,祖母不在,这里仍然是他们的家,舍不得走便可留下,以往是如何过的现在依旧。
且云见离说到做到,东宫懿行也未食言,派了个人协助云见离管账,无论仆从离开与否,云见离在祖母棺前的许诺总归是实现了。
中秋,云见离得了好些月饼,还有一坛桂花酒。按中原的习俗,得先祭月,于是上供、磕头、祈福云见离一样都没落下。
阿尘倒了酒,一杯给云见离,一杯给自己。
他双手举杯,对云见离道:“敬你,救了我。”
云见离一愣,随即笑了:“咱们都这么熟了,何以如此见外?”
阿尘却很坚持,“既是熟人,便痛快的受了这杯。”
云见离无奈,捏起酒杯一饮而尽,“你能不能喝?不能喝就别勉强。”
话音未落,阿尘已仰首喝了。
“不碍事。”
闻言,云见离起身,先满了阿尘的杯,接着是自己的,然后举杯道:“那我也得敬你,陪我这么久,先干为敬。”
阿尘的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但没开口,一小杯酒喝的极慢,其实,何尝不是你在陪我。
说出却是:“乐意之至。”
云见离苦笑:“可惜,我没什么能够给你,我什么都没有。”
“可你对我有救命之恩。”
云见离摆手,“不足挂齿。”
在救阿尘这件事上,云见离除了发现他以外,其他什么都没做,抗他上马车的是车夫,给他诊脉施针开药的是岚姨,她不过是旁观罢了。
阿尘又添了酒。云见离看他又要举杯,道:“可以了,别生分了。”
阿尘作罢,其实他还有话要说,云见离不喜他这般。
云见离望着天上皓洁圆月,悠悠困惑道:“你说,若把思念寄托到夜光里,我思念的人能收到吗?”
“若心有灵犀,又有何不可?”
说话的人不是阿尘。
是院门外的东宫懿行。
“先生。”云见离起身相迎,阿尘立在原地不动。
东宫懿行也不见外,于云见离左侧落座。
见云见离正要去取碗筷酒具,阿尘忙拦住她,替她去了。
云见离满上酒,问道:“不知先生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中秋圆月不是象征团圆么,他不应该和家人一起过节吗?
“讯问宛宛有了结果,特地让你知晓。”东宫懿行瞥向阿尘,有意要他避开。
云见离会意,立即向他介绍阿尘,“先生,他是……”
阿尘却打断她道:“我先回去睡了,你也早些歇息。”
“啊?”云见离先是一愣,不是才开始么?酒没喝完,月饼也还没吃呢,他大概不愿和东宫懿行有交集,想到这儿,云见离“嗯”的应了一声。
注视少年离去的背影,东宫懿行神色微凝,陷入沉思。
云见离看到院门口还站着两人,一身黑衣融于夜色,都配着剑:一人背靠院门跨立,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成拳负在身后,身形稳如泰山,似乎正在警戒;一人双手抱胸,目不转睛把她这儿的望着。
“他们?”
是姨母派来监视东宫懿行的?自家府邸,没必要吧。
“下属。”东宫懿行淡淡道。
云见离嗯了一声低下头,那俩人一看就不简单,不知他带在身边是防姨母,还是防我?防的若是姨母,那这阵仗未免夸张了些;十有八九应该是在防她,毕竟她是个外人,不知根不知底的,理应设防。
“姑娘不要误会。”东宫懿行道:“他们并无恶意。”
云见离:“……”
难不成是聚一起赏月的?
云见离没打算和东宫懿行客气,直切主题道:“先生审过东宫宛宛,有何定论?”
东宫懿行面露难色,“可否进房间细说?”
进房间?云见离快速扫过院里的三间房:右边一间阿尘的,灯已经熄了;中间一间她的,开着门亮着灯;左边靠墙一间堆放柴火的,门上积灰屋内漆黑。他指的是哪间?
一个有妇之夫,一个有夫之妇,共处一室,不合适。
云见离想都不敢想,拒绝道:“先生,不妨就在这儿说。”
谁知东宫懿行完全没有不方便这方面的顾虑,坚持道:“委屈姑娘了。”言罢,径直往中间那间房走去。
云见离无语,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一直在院门外观察他们的人走进院子,始终与云见离保持一段距离,待云见离进房间后,他才跟上去把房门关了,一言不发的站在门口警戒。
云见离震惊了,这……关门不妥吧。
会不会很奇怪了?
东宫懿行相当淡定,从容不迫的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回到桌前,对云见离伸手示意,“坐。”
反客为主?
“先,先生……”云见离有些紧张,磕磕巴巴的,“不,不必。”
早知道就叫上阿尘一起了。
别说姨母,就换做寻常人家的普通女子,谁又能忍受自己的丈夫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其他女人共处一室呢?要是让姨母知道这事,怕是会闹个没完。
云见离只希望他能快点说完,快点离开。
东宫懿行面对云见离而坐,“房间布置得过于简陋,住得可还习惯?”
云见离定了定神,“习惯。”其实已经很不错了,以前住将军府的时候,她住的房间除了一床一柜,其余全是铺了药草的晾晒架子。
东宫懿行看着云见离,眼底划过一丝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