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见离尚抱着一丝侥幸,觉得祖母不过像平常一样犯个毛病,天一亮就好了,直到她看见床头边的一滩血,她就知道,侥幸是不存在的。
“祖母?”她弱弱的呼唤出声,不知该不该上前。
床上躺着的人,形如枯槁,双目涣散,一丝活人的迹象都没,要不是短暂的用力的喘息声提醒着云见离,云见离几乎要以为她已经没了。
看着眼前这位还没一起生活多久的亲人,马上就要离她而去了,云见离的心间如沉万钧。
泪水盈在眼眶,眼看就要落出来了,云见离赶紧抬手抹去,她看见祖母的唇动了动,仿佛在唤她。
“祖母,我在。”云见离扑到床边,不顾血污,握住她的手,耳朵贴近她,温声道:“我在,您说。”
“……儿……对……对不住……你……不要……怨我……”
云见离不知她指的对不住是什么,不过很可能不是对自己说的。
“……错……求……你……原谅……你……”
云见离握着的枯手突然用力的回握她,把她手指都挤在了一处。
“……原谅……”
她在祈求原谅。
云见离紧抿着唇,她开始就打算顺口说原谅的,但不知怎的,有另外的不知何处的意识在抵制她,不许她开口。云见离急得额上浸出了汗,然而,无论如何,她就是说不出口。
这时,有一只手轻轻放在云见离头顶,云见离的压迫感顿时消失,她听见自己说,“我原谅你了。”
云见离顿觉惊奇,抬起头,却见阿尘站在她身边,正关切的看着她。
得到原谅的人全身放松,握住云见离的手松了劲儿,云见离也松了口气。
弥留之际,老人随时可能离去,她看向阿尘,缓缓道:“你来了……”她语气轻松,眼神也有了光彩。
云见离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是。”阿尘回道。
祖母迟迟没有说话。
阿尘看了云见离一眼,淡淡道:“她有话要对我说,你先出去。”
云见离感觉到了祖母也是这个意思,于是起身默默离开。
云见离背靠着门,不知祖母又把阿尘当成了谁?
牵挂太多,临了就会变成遗憾,像祖母,糊涂的把她和阿尘当成了心里放不下的那个人,到死也得不到真正的释怀。
反观自己,会不会也像祖母一样,有许多遗憾,许多放不下?
有啊,怎么没有!
见着云见离,等在门口的人一拥而上,询问老夫人的情况。云见离听着,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多言,众人一下子就明白了,都默默地抹泪。
云见离坐在廊下,想着以后有空一定要给季苍旻写封信,详细告知事情原委,绝不能让他成为自己临死前的意难平,但是她忘了,清泉镇与世隔绝,没办法和外界通信。
没坐一会儿,阿尘走出房间,径自走到云见离身边,躬身在她耳侧低语,云见离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猛的站起身,拳头攥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祖母屋里传出呼天抢地的恸哭。
云见离心里一沉,祖母走了。
嬷嬷们一边悲痛哭泣,一边仔细的为祖母整理仪容,利索的为她套上衣裳,打点妆发。她看起来像是在和衣小憩。
装敛完毕,云见离在棺前磕了四个头。
棺木右侧站着云见离的姨母和之前造访过的东宫宛宛,一个一脸冷漠事不关己,一个低头垂首目不斜视。二人刚被院里的嬷嬷请来,毕竟是直系亲属,理应为祖母送终。
云见离站在阿尘身后,不动声色的审视那两个人她想着阿尘说的话,不觉把嘴唇咬成了苍白色。
随侍祖母左右的嬷嬷推着空轮椅停在棺前,她指一下云见离,又指一下轮椅,意思是让云见离过去。
椅上放着一本帛书,很厚,翻开后,里面详细记着府中金银珠玉的数目和估价,后面还有一沓房产地契,最后一页是印了祖母指印的遗书,祖母把帛书上记载的所有遗物都送给了云见离。
云见离越看越觉心惊,她合上帛书,双手递回,对嬷嬷道:“嬷嬷,这我不能要。”
嬷嬷无动于衷,仿佛事情与她无关。
“你当然没有脸要!”拓拔珠儿指着云见离骂道:“你这个命中带煞的孽种,克死自己爹娘不过瘾,还克死自己的祖母!得亏离得远,不然我也得被你克死?”
云见离听得波澜不惊,她已经习惯这位姨娘独特的说话方式了。
“你想要。”云见离问道。
拓拔珠儿极不屑的翻了她一个白眼,仿佛听到了天大的蠢话,“你要清楚,这些本该是我的,除了我,谁有资格?”
云见离道:“我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以为你是谁?”妇人又要开吼,一旁的东宫宛宛制止她道:“母亲不妨听听,省得外人嚼我们舌根。”言下之意是,无论她说什么,我们听听就是。
东宫宛宛完整遗传了她母亲刻薄异常的眉眼,长得却不像她,性格也不像,她比较稳重,能耐得住。即使她看到帛书时表情也很诧异,但她会隐藏,须臾间就面无表情了。
妇人明显把东宫宛宛的话听进去了,收拾起嚣张专横的面孔,道:“你且说来听听。”
云见离知道她们根本不会在意她的条件,但她有自己的打算。
“一,我要继续住在这里,住在我的院里,直到岚姨回来找我;二,凡是祖母院里的仆从一律任其去留,去,即予金银百两、珍珠十斛,留,便不供人驱使,且要为其养老送终。”云见离道:“应下,这里的一切都给你,不应,就请你立刻出去,从今往后,整个府邸都是我的,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容得下你、还有你。”她准确的指向两人,语气不容置疑。
妇人听得面色苍白,怒极不得语。她是怎么也想不到,云见离敢说这样的话,竟让她滚出府去,明明她才是这里名正言顺的主!
东宫宛宛皱眉做为难状,“表姐,你这样未免有些过分,且不说我们有没有足够多银两送给下人,就算祖母把府邸送给了你,你做为晚辈,怎能无视长辈,口出狂言扫长辈出门?”
她的话说的句句在理,衬得云见离格外野蛮。
“别叫我表姐,我不是你表姐!”云见离哼道,只要看到东宫宛宛的脸,她就恨不得甩她一个耳光,“要不是你给祖母投毒,会有今天这事?”
话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东宫宛宛身上,有疑惑的,有不解的,有恍然的,但更多的是愤恨。
众目睽睽下被指毒杀祖母,十多双眼睛的修饰下,东宫宛宛不淡定了,她的眼神闪躲,显得非常心虚。很快,东宫宛宛镇静下来,她板起脸对云见离道:“叫你一声表姐,是从小到大的教养,不是怕你,警告你,立人罪名最好是有真凭实据,否则就是贼喊抓贼,欲盖弥彰。”
云见离瞪着她,“是祖母亲口说的。”
“怎么可能!”东宫宛宛面色白了几分,道:“我问你,我为何要给祖母下毒,我图什么?图祖母临终前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你么?”
云见离冷冷道:“同问,为什么祖母没把遗产留给宝贝外孙儿,反而便宜一个外人!”
“你!”东宫宛宛指着云见离,“是你!你强词夺理,居心叵测,恩将仇报,就是你在祖母茶里下毒,逼祖母写下遗书。”说不过云见离的东宫宛宛情绪激动,一改此前淡定,显得有些狂躁。
“你怎知,是茶里有毒?”云见离抓住东宫宛宛话里的漏洞,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仔细捕捉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东宫宛宛语塞,脑袋一片空白,“你,你……我怎么知……那不是……”越说越乱!
“东,宫,宛,宛!”拓拔珠儿神色阴沉,一字一顿的,几乎咬牙切齿的念着东宫宛宛的名字。从她听到云见离说东宫宛宛下毒害死她母亲时,便倾向于相信云见离,毕竟东宫宛宛是她的女儿,她了解东宫宛宛的脾性,逼急了她,她确实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事。
“逆子!”拓拔珠儿一巴掌扇得东宫宛宛一个踉跄,险些头撞棺木,由此可见其力道之大。
东宫宛宛缓缓转过头,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母亲,“你不信我?”
拓拔珠儿气极,指着东宫宛宛的手都在颤抖,“孽障!”说罢又要开打,却听一乌云沉沉又稍微透出几丝阳光的声音质问道:“你待如何?”
拓拔珠儿一听,仿佛被下了定身咒,扬起的手定在空中,一丝一毫都不敢动了,狠厉之色瞬间没了踪影,取而代之是惊慌和无措,觐见神明般敬畏而不敢造次。
东宫宛宛却像得了从天而降的神将助力,雀跃之情溢于言表,她一手捂脸,一手提起裙摆跑到门口站定,乖巧的行礼,软软地唤道:“爹爹,您来了。”
云见离没见着人,单听声音的话就觉得这人说话比少凌要老成些,比季牧言要低沉些,比阿尘要开朗些,仅凭只字片语便能让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瞬间安静,让有理有据出手教训人的姨娘面露畏惧,让心虚理亏的东宫宛宛变得趾高气昂,此人,不简单呐。
祖母曾说,东院有个人心思深沉、极难相处,要云见离能离多远就离多远,说的就是拓拔珠儿的丈夫,东宫宛宛的父亲,东宫懿行。
云见离想要离开,但现下情形又不允许。
这该如何是好?她下意识的去看阿尘,发现阿尘也正在看她,后者迎上她的视线,先是一笑,借着对她点了点头,意思:我在,不用怕。
云见离深吸一口气。
这时,又听东宫宛宛欢喜的唤了一声:“爹爹。”
人已经到门口了。
云见离见:一身白衣纤尘不染,长身玉立,俊逸非凡,凤眼冷情,眼眸温润,瞳仁淡蓝似水,鼻梁高挺,唇若桃瓣微合。他像沉睡在书卷里的文曲星君,气质卓越非凡。
这……
云见离想不通,如此这般谪仙似的人物,怎会娶一个刁钻刻薄的妻子,养一个心思歹毒的娇儿?
东宫懿行神色淡淡的扫了东宫宛宛一眼,道:“回去,祠堂跪着反省。”
东宫宛宛竟然没有反驳,低眉顺眼道:“是,孩儿告退。”说完果然要走。
想走?
云见离怎肯放人离开,东宫宛宛杀了祖母,今天必须有个交代。
东宫懿行却抢在云见离阻止东宫宛宛之前道:“姑娘,宛宛若是犯下大错,在下必从重罚之,但姑娘并无实据,宛宛向来信服于我,姑娘何不将其交于在下仔细审问,在下保证十日内定会审出一个结果交于姑娘定夺,不知姑娘意下如何?”他说话的语气缓慢而温和,中肯而留有余地,这时谁要是怀疑他的诚意,倒显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云见离拿捏不准此人品行,心道:他可是东宫宛宛父亲?谁知道他不会偏私,但若是不答应的话,又显她在胡搅蛮缠。
思来想去,云见离还是打算拒绝,正在编排说辞。
却听东宫懿行道:“在下东宫懿行,早先听闻姑娘已至,不过老夫人喜净,故未曾上门拜访,还请见谅。”
云见离一个晚辈,自然当不起他这番客气的话,忙摆手道:“您是长辈,是我失礼了,还请您不要介意才是。”
东宫懿行上下打量云见离片刻后笑道:“前几日听珠儿提起先并不相信,今日一见,姑娘与令堂的样貌果然不大相似。”
说也奇怪,这话说的很是冒犯,像在敲打云见离作为一个身份不明之人要识时务,但他说得温和,笑得如冬日暖阳,竟给人一种诚挚之感,不但不觉冒犯,还让人觉得他要表达的意思仅仅是字面上所表现的罢了。
云见离听了,更加坚信自己是被岚姨硬塞进这一家子的一个外人了。
被东宫懿行心平气和点到名字的拓拔珠儿心中莫名一动,下意识看向她的夫君,然而后者并没有给她丝毫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