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爬上墙就见门前的广场上大概二十名衣着朴素的民众分做两行俯首跪地,跪的正是她的祖母,离祖母最近的一个较为年长,一身青色土布衣裤,包青头帕,枯瘦粗糙的双手稳稳当当的把托盘举过头顶,盘中一碗沙土、一根干穗。
广场边上围站不少人,大多穿着繁复,银饰精美,跟跪着的人明显不在一个层级。
这么多人,怎么没一个开口说话的?
云见离等了老半天,站的腿都麻了,但是又不愿意错过关键剧情,便左右变换重心,两条腿交替支撑身体重量,远处看就像个摇摆不定的墙头草。
阿尘为了避免与她碰触,一边维持梯子平衡,一边往边上挪动,待实在挪不动时,一条腿已经是悬空状态了。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想着不行干脆直接把梯子都让给她算了,反正他又不喜欢看热闹。
终于,人群中有了动静。
云见离目不转睛的盯着那边。
一花白胡子的老人拄着拐,缓缓而来,看热闹的人自外而内的垂首退步,恭恭敬敬的让开一条路,看着相当有排场。
他身后跟着两列弟子,共十人,前面两个最年长,左边那个双手端着漆木托盘,盘中置笔墨纸砚,右边那个托着一个制作精美的漆木匣子。
老者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的行至云见离祖母面前,右手握拳,拳口向外放在心脏的位置,躬身行礼。
祖母虚扶,“长老何须多礼,北地有异,故此一请。”
老者一听,再行一礼,道:“待老身验证。”
说完,老者拄着拐走到跪地不语的一行人前,先是问道“你们是哪里人?”语调沉而浑厚,语速平缓,听着十分威严但不乏和蔼。
“回长老,清泉镇北,小关村。”领头人答。
众人闻言,神色各有不同,有慌张焦急者,有忧心忡忡者,有无动于衷者。
“灾情如何?”
“朽月之后,水源枯竭,沟渠干涸,土地旱裂,妖风四起,黄沙漫天,植被萎缩,庄稼歉收。”
老者抓了一把碗中的沙土,扬出,散开的沙粒细密犹如黄雾于,他又去看那稻穗,可还未拿起,稻杆便断做两节。
他长叹了口气,心情沉重道:“你们受苦了。”
言罢,回到祖母身前,道:“回老夫人,变故不期而至,需早做准备。”
祖母面无表情,沉声道:“既然如此,选妃罢。”
云见离不解,选妃?什么选妃?选什么妃?听小关村的描述,应该是小关村遭遇大旱,导致颗粒无收,村民生活困难于是有求于祖母,但祖母不确定情况是否属实,于是请出长老……
所以,大旱和选妃有什么关系?难道这时候不该派人去实地调查灾情,想法儿调水救灾么?
几个人围在这儿三言两语,说着不明所以的话,就能解决问题?
云见离一脸疑惑的看着阿尘。
阿尘一副“别看我,我也不知道”的表情回应她。
云见离当然没指望他能为自己解惑,她在想祖母说的选妃是不是她理解的那个选妃,像中原王上那样?
祖母说完,嬷嬷便把轮椅推到广场外旁观,她们的位置正好背对着云见离阿尘那面墙。
广场上,老者和他的弟子们疑似为某种仪式在做准备。十名弟子分列铜炉两边,老者拄着拐,行至广场中央,正对铜炉,缓缓跪下,周边看热闹的人见他一跪,亦纷纷随之下跪。
他们跪的是?铜炉?
云见离猜着,就听老者以额触地,呼到:“焚香一拜,拜天帝。”起身,再拜,再呼:“焚香二拜,拜地君。”
老者一边诵拜,铜炉边的弟子一边焚香,一拜焚三炷。取香时需开启漆木盒一次,每次开启都能闻到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味儿,取出香后,漆木盒会被立马盖上,剩下那股子香气迟迟不散。
第二拜,负责上香的弟子表情虔诚的取出一捆三炷香,香体晶莹通透,似水柱,似冰凌,泛蓝光,出盒后,弟子恭恭敬敬的把香竖在身前,香片刻即燃,十分神奇。
云见离连看两遍都没弄明白那香到底是怎么燃起来的,莫非是巫术?
“是燧石粉。”阿尘冷不丁的开口道。
云见离一吓,接着恍然大悟,“哦~原来是燧石粉。”记得先生曾经提起过,北方有种乳色晶石,名燧石,能无火自燃。
没想到阿尘也知道燧石这个东西,还把它和那一盒子奇怪的香联在了一起,比她先想出答案,这让从小就被先生捧在手心里夸天资过人的云见离觉得很不服气,她眯起眼睛酸溜溜的揶揄,“我竟不知阿尘是个博学之才。”
阴阳怪气的调调,听得阿尘全身发毛。
但看云见离气鼓鼓的的不服气样又觉得好笑,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酸的,他们又不是学堂里天天比谁功课写的第一的总角小儿。
“这有什么,无业城聚天南地北青年才俊于一隅,奇珍异宝,趣闻怪事什么没有!我在那儿待那么久,很多东西,即使没见过,也听说过。”
云见离一愣,她不知道尸骨堆积出的黄泉道,人心惶惶的无业城原本竞是繁盛模样。
“是么?”似不相信,她喃喃反问了一句。
阿尘欲回,却听那边长老高声长呼道:“焚香三拜,拜山神!”
闻言,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对方,他们在对方眼中读出和自己差不多的震惊和疑惑。顺着众人跪拜的方向看去,远处,不正是座云雾缭绕的山峰么?
他们拜的是山神!
最后三炷香被侍香弟子插入铜炉,九炷香,九缕烟,跪着的人并未起身,他们静静的看着炉中香烟袅袅,如同人间初来乍到的三魂六魄毫无意识的在空中飘荡。
云见离和他们一样静静的看着那几缕单薄的烟,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怕会把它们吹散。
铜炉上方好像有种不知名的力量,将九缕烟合做一缕,向山那边飘去了。
见此,老者以额触地,“谢山神肯予清泉庇佑。”众追随者亦跟其呼之。
老者艰难的站起身,激动的宣布道:“选妃仪式,正式开始,请笔墨。”
一弟子奉笔,一弟子捧墨,另两名弟子左右倾起托盘,盘中有裁剪整齐大约三寸宽的纸笺一沓。
一名弟子行至人群之中,从其中几个人手里收了些书有字迹的纸张,略清点后回到老者身前道:“先生,清泉镇八方村落适龄女子名单皆在此,共计21人。”
“长老,林氏二娘子未到。”人群中有一人大声道,语气颇为不满。
老者询问的看向场外的老夫人,后者对嬷嬷低语几句,便见嬷嬷转身往东院去了。
“所以,是所有适龄女子么?”云见离自言自语道。
阿尘回,“恐怕是的。”
“那我算不算?”云见离又问。
“这……”阿尘一愣,下意识瞄了云见离一眼,发现她不过随口一说,不由松了口气,“不然……我们先回去罢?”
云见离摇头。
“再看会儿。”她说道。
没一会儿,姨母和那位嬷嬷,两人一前一后相继而出,姨母锁着眉,看起来极不耐烦,但仍然恭恭敬敬的把一块玉牌放在了祖母手里,她站直身子,鄙夷的扫视广场上那些人,一副极看不起的样子。
祖母仔细看过玉牌后,令嬷嬷交给了长老。
云见离猜上边刻的应是她那位素未谋面的表妹的生辰八字。
可见,在供奉山神这件事上,没人能够置身事外,即使受村民敬重的祖母也不行。
“选出来的女子会怎样?”云见离问道。
“不知。”阿尘如实以告。
以百璞国的习俗,凡是被选来送给神的人,要么绝七情断六欲的当个傀儡坐镇神殿,要么挑个良辰吉日自愿献祭,再没有其他选择了。
不知清泉镇是否如此。
这也是他怕云见离被发现的原因,因为不确定那些人要找的女子只是清泉镇本地的女子,还是清泉镇范围内的所有女子,前者是没什么,要是后者,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必须离得他们远远的才行。
长老接过玉牌,核对无误后对祖母行了一礼,随即转身执笔,将选出来的适龄女子的名字逐一腾在纸笺上,每写完一张,都由一旁的弟子拿去唱名,待人应是或否,“是”的话会被放在另一处,“否”的话应该会有弟子前去问清缘由……
直到最后一个“东宫氏女,宛宛”,长老才搁笔。
东宫宛宛是姨母的女儿,云见离听到嬷嬷答话了。
名字听起来很是美好娇小,不知她人是否如此。
长老在前,两队弟子分列其后,他们三进一退一叩首,口中唱词掷地有声。
场外,除祖母因腿脚不便行垂眸礼外,其余人皆就地长跪,躬身垂首,双臂起抬,双手交叠做祝拜状,默默跟着念词。
云见离认真听了会儿,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们唱的什么?”云见离问。
“百璞方言,颂山神功德。”阿尘道。
“哦……”云见离似懂非懂,“可刚才他们说的可都是中原官话。”
“是的,百璞国上任国主为了加深百璞和中原的交流,令国内臣民改说中原官话。”
原来如此,云见离点点头,想来那位国主谋划的肯定是两国和平、边境经贸繁荣、百姓生活富足。但如今的形势,却是天各一边、彼此戒备。
那边,长老已跪至铜炉边。大概跪太多了,试了几回都没能起身,左右弟子瞥见,心中焦急,只恨不能过去搀师傅一把,不过因为仪式正在进行,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怕坏了流程。
长老双手撑地借力,先抬膝再缓缓站直身子,整个人就像风中颤抖的枯树枝,腿抖得厉害的很,似不能再往前迈一步。
好一个风烛残年仍一心为众拜神请愿的一族之长。
或许清泉镇的人大多是这么认为的。可放眼看去,人群之青壮中年皆有之,为何不能挑出一二取而代之?
云见离不解,天地之变,众人不去寻觅根源,却聚集在此仰仗一位老人家烧香拜神献祭少女以求庇佑,是否太过荒唐!
“天地之间当真有神明?”云见离喃喃疑道。
阿尘看了她一眼,垂眸道:“百璞自古以来皆信仰神明,是因为有才会信。”
云见离笑了笑,不以为意道:“那我倒很期待有生之年能见上一见。”
阿尘却很认真,“时机到了,会相见的。”
云见离却像没听到似的,认真观看仪式去了。
铜炉里的香未燃尽,那长老站在铜炉正前方,右手三炷香,左手一叠写了名字的纸笺,这回的香和之前弟子在漆木盒里的并无不同,可它燃起的速度骇人且火光冲天,只一瞬便在铜炉上空形成一颗巨大的蓝色火球,几乎同时,火红的纸笺被抛撒而出,火球对纸片似有吸力,一张都没落地,反被裹进蓝色的焰火里,接着就见火球扩大了一倍。
云见离目瞪口呆,这又是什么原理?
一旁,见识多广的阿尘抿着唇盯着那团莫名其妙的蓝火,眉头皱起。
长老双手持香,俯身而拜。那香燃的很快,好像时间突然加快了脚步流逝,而人不自知。香燃到一半的时候,火球变小了不少,火里翻来覆去的纸笺没开始那么多了。待香燃尽,火也跟着灭了,一张边缘稍有残缺的纸片缓缓飘落。
众人的视线随着它一齐落到广场中央,人们围了上去,就听有人在喊“东宫宛宛”的名字。
云见离一愣,东宫宛宛?那不是姨母家的表妹吗?她这边正在反应,那边姨母已经铁青着脸扒开人群去看寻那张纸笺了,等她再次出现在云见离视线中时,脸色已苍白如雪了。她握着那张纸笺,直直走到祖母跟前,浑身都在颤抖,似乎要把纸笺扔在祖母脸上狠狠吐几口吐沫然后破口大骂,但她什么都没做,就是站着,死死的瞪着,沉沉的喘息着,最终,拂袖而去。
祖母自始至终没有言语,也未动过半分。
广场上逐渐热闹起来,人们像过节日似的,互相道贺。长老拄着拐向祖母行了一礼,什么也没说,带弟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