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苍旻一张俊脸绷得紧紧的,眼睛像挟着闪电的乌云。
太子妃听见季苍旻的声音,就像是找不到栖息之地在空中盘旋许久的鸟儿总算攀上了一枝儿梧桐枝儿,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有了着落,不由松了口气,目光盈盈楚楚可怜的把季苍旻看着。
季苍旻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上栈桥,进入亭内,站在云见离和太子妃之间的位置。
“怎么回事?”他面朝太子妃,背对云见离。
太子妃委屈巴巴的咬着唇,身形弱风扶柳,摇摇欲坠,“哥哥……”
云见离:“……”
这位这么大胆的么?就算原主以前叫季苍旻是一口一个哥哥,但那不是在原主还没嫁人的时候么,原主嫁给季吾一以后,便再没喊过季苍旻哥哥了,避嫌知道么?喊这么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嫁的是明王,拜托模仿用点心好嘛。
顶着太子妃的头衔,明目张胆给季吾一点颜色瞧瞧。
什么操作?
季苍旻怔忡片刻,随即意识到太子妃的闺名也叫阿离,他想喊的是云见离,刚才远远见她跪在亭子里,斗笠也不知踪影,所有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蓦地一阵心痛。
不怪太子妃会下意识的喊他哥哥,是他先喊的阿离。
季苍旻一脸黑的看着太子妃,沉声道:“太子妃,请自重。”
太子妃扑向季苍旻的身形一顿,一双美眸不明所以的看着季苍旻,不明白一向对自己温言细语的明王何以忽然冷漠疏离起来,可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不过须臾,太子妃的疑惑便有了答案,季吾一的声音自栈桥传来。
季吾一的脸沉得黑锅底,两道充满责怪和疑虑的目光叫人看着不寒而栗。
云见离眯起眼睛,得过会儿皇帝是不是也得出现呐。
季吾一大声斥道:“阿离!你在做什么!”
太子妃后怕的收回去抓季苍旻的手。
颊上挂着两颗泪水,幽怨唤道:“殿下!”
这一声“殿下”让云见离听得鸡皮疙瘩乍起。心道难不成季吾一喜欢这样式的?除了要长的美,还要会撒娇,会示弱?也不对,论起撒娇,原主也不差的好嘛。
要么怎么说男人心海底针呢?
季吾一似乎很吃这一套,听见太子妃这一声柔柔弱弱的呼唤,脸色稍好看了些。
太子妃趁机扑向季吾一怀中,双臂环在他腰侧,全身软绵绵的柔若无骨的依着他。
季苍旻看着黏在一起的两个人,双眸微合,里边涌动着一种说不清的情愫。
季吾一抬眼看向亭中的季苍旻,发现这位四弟在面对自己和太子妃时不再视而不见或云淡风轻的表情了,他的眼底有些许诧异,更多的还有疑惑。
像是已经彻底放下了。
季苍旻收回视线,扶起云见离,“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待在慈宁宫么?跑出来做甚?”
云见离借助季苍旻的力气起身,膝盖一阵钝痛。王宫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动不动就得下跪,不知原主怎么想的,外头天高海阔任鸟飞的生活它不香么?非得把自己弄进这深宫大院,守着一个整天琢磨着怎么利用自己的人。
为什么会在御花园,为什么会跪,但凡有点眼色的都能看得出来?
怨得着她?还不都是你皇祖母的主意。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总得一步步理清楚她是不是个疑人,才能决定是否使用么,你皇祖母要求证,她不得不配合着排除自己个儿的嫌疑?
云见离用眼神示意季苍旻看自己身边的桂嬷嬷两眼。
季苍旻当即会意,于是道:“桂嬷嬷请起。”
桂嬷嬷低眉垂眼的站回之前的位置。
“回王爷,神医为太后娘娘请脉后,太后娘娘便歇下了,老奴见神医在慈宁宫待着发闷,遂自作主张待神医出来透透气,走动走动。”桂嬷嬷把试探云见离的事儿揽到了自己身上。
“神医与老奴在这块儿坐着,小郡主的藤球滚停在神医脚边,小郡主请神医把藤球归还,神医站起身,碰到了那藤球,藤球便滚进了湖里。”
桂嬷嬷省略了小郡主骂云见离的那段,也略了云见离故意把球踢水里那段。
是事实,又不全是事实。
不怕季苍旻产生误判。
“小郡主气不过,从栈桥那边冲来,要把神医推进湖里,但神医躲开了,小郡主一时没站住脚,冲进了湖里,是神医唤来的侍卫救起了小郡主。”
云见离点头表示认同,“是这样。”
“你为什么不拦住她?”季苍旻问,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生气或是埋怨。
云见离笑了一下,“我为什么要拦住她?”
“你……”季苍旻语塞,云见离没有义务救季可儿,她恨季吾一,连带他的女儿。
他想说的是,你原不是这般冷漠的人。可是看着她的脸,这样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你和她,什么关系?”云见离朝小郡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那边裹着杜与之衣衫,哆哆嗦嗦坐在石桌旁的季可儿一双大眼睛充满希冀的看着季苍旻,看得出,很想冲过来让季苍旻抱一抱,求安慰,但畏惧云见离,故而一直坐着没敢动。
季苍旻默了默,道:“我是她的王叔。”
“你似乎很关心她。”云见离目不转睛的盯着季苍旻,想在他内敛的表情里捕捉出什么可以当做把柄一样的东西。
季苍旻叹了口气,“孩子是无辜的。”
云见离呼出一口气,表情自嘲,缓缓道:“这点,你和他真像。”
他是谁,不言而喻。
季苍旻的呼吸一滞,不死心的问道:“谁?萧策么?”
云见离不答,反道:“你放心,从她掉湖里那刻起我便留意着,决计不会让她死去,你要明白,我没你想象的好,也没你想象的坏,在我的原则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命债、人情债,我算的尤其清楚,不会多取你一分,也不会少了你的,没有父债子偿的说法。”
季苍旻表情怪异的点头。刚才因为云见离拿他与萧策作比较而涌上来的怒气蓦地烟消云散,当务之急得让她相信自己能够提供给她足够的安全感,足够让她信赖。
而不是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计较,消磨彼此之间来之不易的耐心和好感。
“对,你说的对。”季苍旻的态度有所缓和,“可儿应该受些教训。”
桂嬷嬷诧异的看向季苍旻,这立场变的未必太快了叭。
那边。
太子妃依偎在季吾一怀里,仰着头,委屈诉道:“那个怪物,她要杀死可儿,她把可儿推下湖里,要不是臣妾及时赶到,可儿,可儿就……”
季吾一任由太子妃抱着,看着亭子里板着脸与季苍旻说话的云见离,似有所思。
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坚不可摧。
“殿下,您可要替可儿和臣妾做主呀……”太子妃一边抹泪,一边哭道。
季吾一单薄的唇缓缓拉开一个冷清的弧度,推离太子妃,垂眸问道:“你可知那人是谁?”
太子妃一愣,“……臣妾不知。”
季吾一轻飘飘道:“你只消记得,那是本宫的求而不得?”
他说这话的语气虚无缥缈,仿若轻纱一般比不上羽毛的重量,却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太子妃心上,曾几何时,季吾一也说过同样的话,不同的是,那是对云见离说的,真正的云见离。
“不要坏我的事,嗯?”他的手搁在她的肩膀,深邃的眸子如一池清水,旁人看着像他在轻言细语的哄太子妃不要生气,他一定会为小郡主教训那不知好歹的人。
实际上,他的手如同两柄寒冰铁钳,死死地钳住了她的肩,力道之大,几乎可以刺穿后背两片肩胛骨,他的眼眸深不可测,眼底浮动着危险的讯息,话语中满是警告的意味:那是他的猎物,你最好站边上别动。
季吾一牵着太子妃的手来到季可儿身边。
“可儿,怎么回事?”
季可儿含着泪仰起头,看了看季吾一身后一言不发,不敢与自己对视的娘亲,自知娘亲不会护着自己,现在和盘托出,顶多被训斥一顿,敢说假话,便不是十天半个月的面壁思过能过得去的。季可儿如此衡量一番,小嘴一扁,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听完后,季吾一并没像往常一样训斥季可儿,而是平静道:“你随本宫来。”
季可儿裹着杜与之的外衫,跟着季吾一走到云见离身前。
季吾一拱手为礼,对云见离道:“让神医见笑了,这是小女儿季可儿,平日疏于管教,致其性格乖张,行事鲁莽,不想今日冲撞了神医,造成了许多误会,我带她来向神医赔个不是。”
太子都主动表态低头道歉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云见离本打算说算了,这事儿她做的也有点儿过了。
谁知季吾一忽然变了态度,喝令季可儿跪下。边上的人齐齐一怔,他们听到了什么!太子竟让小郡主跪一个来历不明样貌奇丑的平民?就算这事儿是小郡主的有错在先,言语上道个歉便足够了,何以用得着跪?
季苍旻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见离的话哽在嘴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说就是不识抬举,不说就是狂妄自大。
季吾一要把她当教育孩子的活例子,她能拒绝?
桂嬷嬷弄清了一个事实,就是神医真的很抢手,太子不生气责怪神医伤了小郡主不说,竟主动令小郡主低头认错,以此争取好感。
季可儿不甘的咬着唇,像受到奇耻大辱般,泪眼汪汪的,宣国小郡主何曾受过这般委屈,连皇爷爷都不忍心叫她跪,这个丑八怪算什么,有她皇爷爷尊贵?
奈何,季吾一一向说一不二,他说得跪,除非皇爷爷驾到亲自说情,否则绝不可能有回旋的余地。
季可儿不情不愿的跪了下去,满腔愤恨。
“可儿有错,一不该口出狂言,对神医不敬,二不该有害人之心,欲推神医下水,三不该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污蔑神医。可儿犯下三错,但请神医原谅,给可儿一个机会改过自新。”
这番话惊艳了云见离,她想不到一个蛮横骄纵的四岁小孩能有如此清晰的逻辑和分条罗列的表达方法,若态度变友善些,语气再诚恳些,这一通操作便堪称完美。
不原谅的话就显得她太不近人情了。
云见离微低下头,看着季可儿长长弯弯的睫毛,“望小郡主吸取此次教训,以后莫再犯了。”
季可儿始终是个孩子,道歉完了,得了原谅也不敢起身,向侧后方仰起头去看季吾一,见季吾一点了点头,才站起身,规规矩矩的走到了太子妃身边。
太子妃咬着牙,刀尖子一样的目光狠狠地剜向云见离,这丑八怪有什么好?值得季吾一低声下气的倒贴,跟随他整整五年,他哪怕有一次平等的看待自己也值了,可惜,一次也没有。
对丑八怪屈尊降贵的自称为“我”,对自己则端着架子自称“本宫”。
神医?
呵!要是真的神,怎么不先治治自己那惊世骇俗奇丑无比的脸?
什么江湖骗子也敢到王宫丢人现眼,且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云见离察觉到太子妃十分不善的目光,遂抬眼像她看去。
好笑道:“从刚才起,太子妃便一直盯着民女在看,莫非是觉得民女特别像你一位故人么?”
话落,季吾一责备的眼神随之而来。
太子妃打了个寒颤,并非怕了云见离,而是季吾一刚警告过她,让她管好自己,不要插手,在此前提下,她即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忤逆季吾一的意思。
“神医说笑了……”太子妃垂首道:“神医的样貌独一无二,天下恐再没有第二个……”
……第二个跟你一样丑的人了。
太子妃不知云见离话中另有所指,只接着话随便敷衍了两句。
云见离也不介意,甚至摸了摸自己的脸,道:“的确很难找一样的了,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如同民女一般无二的际遇。”
太子妃觉着云见离的话另有深意,仔细却品不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