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骧一从球场散出,便将他积攒的一肚皮话倒给了张察一伙,这伙人再一扬散,突将一军的将士便都捂了脸作笑,回到里坊少不得便要将高骈“焚符降神”、“撒豆成兵”的戏法进行一番嘲讽,末了还要拍着自己脸道:“我们突将是没脸了,那厮们是要没头!”当然他们的这些言行并不是深信鬼神无用,而是他们希望今晚请命的鬼神是无用的,若是这五千弱汉真个得了神助,破了蛮兵,那么突将一军的好时日也就到头了!
“九天玄女谁见着了?神将神兵谁见着了?不过是装神弄鬼,欺我蜀人愚陋,笑我蜀人没鸟!”第二日,突将将士在市中吃了酒,嚷起来便没了忌讳。甚至见了太平将士也不知收敛,反而故意嚷给他们听,不是说蜀人怯懦么?咱突将可是胆包身!
当张杰将这些言语报给高骈听时,高骈只是笑了笑,张一良将了这些话来的意思他明白,他是要表忠,同时也希望得到些安抚,为何这次出征没有他的名字。可若是他这也思想不明白,这点委屈也不能受,要他随在身边又有何用!
“知道了!”
高骈身也没转,他的眼睛始终盯在壁上的舆图上,击退蛮军于一时容易,要永世制住它便只有两道,一是犁庭扫穴,铲平龙尾城;一是择善地修城筑堡,以控其进退。
张杰只得从中堂拜了出来,他比进来前更失落了,相公竟一句温言也不肯赐。转出左廊不远,掌书记王殷却追了过来,一脸温厚的笑容,抬手道:“公何事烦恼?可言说否?”张杰叹了一口气道:“也没什,书记,末将有了罪过,却不自知,如何得了!”王殷道:“此话何来?”张杰道:“相公面冷!”王殷笑道:“公过虑了,相公自绝粒以来,道行精进,世情日远。前些日前在灞上,三相公来见,也是这般冷面冷语!若真是有了罪过,岂得留你在城,一早发遣回郓州了!高霸年青粗疏,故留你纲纪一城,此意不可谓不厚!”
张杰朝远处的牙卒努了努嘴,道:“这些不是纲纪?”真要如此为什不命他做押牙?大概还是要等梁缵、韩问!王殷道:“是纲纪,都是纲纪,一阴一阳么。现在将了公在衙内,营中无人,蜀人又不乐!”后面这话说得很轻,按了按他的手臂。张杰会到了,重重点了点头,这是实情,新帅入府若外视本府军士,军心必离。
王殷又数说起高骈连日来的辛苦,既记挂着雅州蛮事,又筹备修筑外城事宜,又纠察市肆弊端,又检询滥官,又检看一府军册,便是府中大大小小的官吏都忙得头颠足举,奔走不暇。送出衙门,又将他扯到门前仪仗架子一端,揖手道:“公诸事多上心,使相此番整饬,官有哭者,吏有哭者,军有哭者,民有哭者!小人喻于利,难保没有哄闹的!”张杰点头,道:“末将也听了些的,书记何不劝相公待蛮退再徐徐为之?”王殷摇头道:“劝过的!只说:暴雨不终朝,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张杰便也不敢说什么了。
王殷回到中堂,高骈已经坐在榻上翻看文案了。王殷心里其实不安稳,总觉得入府以来有些事大可再平章平章的,得了机会便道:“使相,突将嚣嚣,当有以抚慰方是!”高骈品了两口清茶,道:“何须过虑,老夫自有处置的。”
端着茶起身,快步走到舆图前指划着道:“持中,你看,这沐源川前山后河,形势殊甚。黄卓五百军守此却轻轻陷了,是什因由?”王殷上前两步,作了个恭听的样子。
“无军城!无呼应!”
高骈戳了戳沐源镇(注:今四川乐山市沐川),手指往东南划过殷州,戳着马湖镇(注:今四川宜宾市)道:“当在此处筑一军城,作殷州之右翼。既可扼住协州北来之路,又可呼吸相应,如何?”王殷仔细看着,不觉点起头来,两座军城各据形势扼要道,烽火相望,如何不好,只是这地应该还在南诏手里。见王殷一脸叹服,高骈兴致愈张,便指划起进攻南诏龙尾城的路径来。
三四天后雅州的捷报便到了,成都百姓的欢喜劲还没有过去,两三天后“蛮兵大溃,大渡河以北城栅尽复”的露布便高高扬扬地飘进了成都南门。突将一军多不肯信,各处打探消息,却是不虚,吃俘获的大酋便有三四十,不日便将枷到。那些往年破家破业、丧父丧母、亡儿亡女、失耳失鼻的百姓便都到衙院拜谢。到了俘虏入城那日,这些百姓从城外便夹道迎看,群情激愤,骂声如沸,抛石丢粪,挦发抓面,先打了个臭死。再拥进城去,随到市中一个一个看着斩了,又有各种泄愤的手段。西川军民见识了高骈的能耐,谁还敢放屁抛粪,便是突将也改了口,说玄女神兵是真请下来了,不然就姚归礼、陈珙如何破得蛮?
高骈一边令张璘、高霸、姚归礼、陈珙扼守大渡河城栅,一边下令所在诸州修复受损城栅。又遣军往沐源川筑城,马湖镇筑城置军一事,他轻轻地遣了突将右兵马虞侯张察。张察得了令,欢天喜地的领了一千兵马去了。
几天后,在城诸将晨参,高骈突然宣布突将一军额外钱米停给,突将将校前有得官牒者皆须交还官府。李骧等听了眼珠也掉了下来,凭什!凭什!这月禀、餐钱且不去说它,自己这正八品的监察御史的官牒可是五年前成都退蛮拼死赚下来的,当时长安不仁义,一定勒着要三百贯堂帖钱才肯赐告身,他家穷寒,不得已往费家借贷,足足三年才了帐,还是按着刀赖了他一年的息钱。
“使相!卢相公(卢耽)当初便与我等有成言,我等为国尽忠,为民出力,生死不避,又无过犯,怎得便夺我等功禄!”李骧一嚷,其他人便没有不嚷的。
“使相,我等赴火蹈汤也甘心!”
“没了钱粮,叫我突将将什过活!使相,老小妻儿可都指着这份钱粮活命呀!”嚷着嚷着,愈发乱了,趴地磕头的磕头,捶胸的捶胸,跺脚的跺脚。周岌、时溥、鹿晏宏等客军倒在旁看的有趣,外面的衙军听了动静垮垮锵锵的排到了阶下。李骧急忙喝止,众人看了看阶下,又看了看堂上高骈那张冷肃的脸,不由地都住了声。
高骈道:“一次立功,厚禀终身,古之有此理者,唯从龙护驾之军,尔等有之乎?厚禀尔等者所为何事?击蛮也,五年以来,尔等可曾护得西川平安?今蜀中凋弊,百姓破家丧业者比比皆是,安有钱米厚养无用之军!”言毕怒目扫视众人,无敢应者。
散衙出来,没走几步,李骧一干突将将校都立着不动了,丧魂失道一般。旁边各客军的却是有说有笑,指指戳戳的也不少,便有一个声音扬了起来:“我看这就没道理!官牒是天子赐下的,节帅凭什夺来?”李骧拔开人群一看,嚷的却是徐州军那个姓胡的校官。前天这厮在归元楼吃醉了酒,雌雄不辨,拿着了一个递茶水的小厮当女娘戏,可闹了不小的笑话。胡雄一眼看见他,还鼓眼撂手作嚷道:“李御史,这事府帅没理!”时溥撞了他一肘子,拽了便走。
“兵马,公道在人心!”
李骧推开围过来的兄弟,快步追上王昼,揖道:“王大哥,你好说话,给小兄弟们讨个恩典吧!”王昼哂笑着将手一揖,一声不言走了去,卢相公在衙坐着他倒能说上几句话的。
李骧径直回了宅,一进门大小几个孩儿正跑跳得欢势,他黑着脸一嗓子呵开了。到堂上坐下便拍着案子要酒,闷声灌了几碗,几个过命的兄弟又寻了过来。合计来合计去,凑了十贯钱去寻监军说话。韦仲宰本不欲见,捱到天晚,见人不走只得见了。不等李骧几个开口,他反倒劝了起来,叫他们且依伏了,得了时机他再劝。送他的钱也没要,反倒每人予了两百钱送了出来。
李骧知道无可奈何,对着几个兄弟自解自劝了一番,望想一死,心里便好受了不少。可底下的那些士卒却依不得,闹哄哄的,李骧在营中呆不得,只得在家里躲着。没想放贷的费家便上了门,竟要讨那笔赖掉息钱,说不给便往高相公跟前说理。虎落平阳受犬欺,费家是成都巨富,高骈又正要奈何突将,他如何敢争的,夺门便走。
这下家也回不得了,只好躲在归元楼里吃酒。这天李骧几个人正吃烦闷,陡听得外面喧嚷,脖子伸出窗一瞧,只见楼下不远,乌泱乌泱的聚了一群人围着在看,竟是当街刑人。便使店中杂役去问究竟,那小厮却嘿地一声道:“不须问,便是做买卖没用足陌钱的,随捕随杀,也非一日之事了,小人昨日还说迟早杀到眼前,果然就有了!”说完便摇着头作叹。
简单的讲,足陌钱就是好钱,不残不破,一枚铜钱便买得一文钱的货。其他的铁钱、锡钱以及各种剪边去角的铜钱,好几枚才买得一文钱的货。人情莫不贪利,烂钱能用谁肯将好钱出来,谁不将一枚钱剪作三枚用,就闹得市肆里全是烂钱。可卖的也不呆傻,一文钱的货他就涨到三文钱、五文钱。物价一涨了起来,对百姓可不是好事。高骈的新法,民间的一切交易都必须用足陌钱,敢用烂钱的,买卖双方都以“贿赂罪”杀头。这样一来,富人手中的万贯钱财也好,百姓手中的几文几铢也好,烂多少便作废了多少,改铸呢却还须一番工本费,因此是怨声载道,铤而走险以冀侥幸的也非一二之人。
这条令李骧是知道的,不是他为自家那两贯烂钱说话,这法条也太不近情理!杂役见这几人都没旁的言语,便又道:“何见鬼说,三月的雨,成都的血——还不知几人死几人生呢!”李骧一怔,流矢问:“他什时说的?”何见鬼原名何奎,阆中人,不知几时撞到了成都,不会相面,不会占卜,偏偏说话多验,便有了“见鬼”这个浑名。杂役道:“小人也听说,话从哪里起却不知道的。”说完听见人唤,流矢走了。
“哥哥,这不是杀鸡给我们看?”
李骧想高骈的刀刑得刺史、勒得仙鬼、斩得蛮酋、杀得百姓,戮几个军汉又算得了什鸟事!一个道:“说起何见鬼我就想起来了,年前他便说我今年难过!”窗外传来妇人、孩子的嚎哭之声,人大概是砍完了。李骧听了起了躁,起身要换地,不料胡雄撞了进来,一把搂住了,一定要与他吃酒。李骧见他酒上了脸,也爱他的粗直,便重新坐下了。
推杯换盏间胡雄又打抱不平的说起停禀钱粮一事,说要是在徐州便得闹起来,三八二七的只管乱嘈。后来更是大骂起灵武节度使唐弘夫来,说他虐使防秋卒。又骂时溥,说他面善心恶,知不道自己的冷热。又骂什陈璠、张友,甚至骂起一个叫刘重霸的,怨他仗着狗势不听自己使唤。吃到天黑,这厮才给人寻着拖了回去。
李骧几个的酒也早涌到脸上,闹嚷着撞出酒楼,出了市坊不远,头顶上突然就滚过了两趟雷,紧着指头大小的雨点就噼哩啪啦砸了下来。酒中人易惊,李骧几个只以为高骈遣了五雷来杀,连滚带爬乱撞到药师坊门口。那坊门卒识不得,见是六七条彪肥汉子,行色可疑,持着器械绳索呵骂出来。李骧却不知走错了坊,心中大恼,也不由分说,大呵一声便扑。醉人手上没轻重,突将也确实是一镇之骁果,没片刻工夫,几个坊门卒便都躺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