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降,雀鸟不鸣,高骈还焚着香盘在榻上。五千蜀兵已经选好,也早已饭食,见时刻已至,在中堂踱了多时的王殷便有些耐不住了,又使了人往里面去望。张杰、张璘选的兵他都看过了,没有一个出自突将一军,他就不明白了!对,自己是书生,自己不知兵,可是高矮胖瘦、雄健单弱自己还是看得出来的!哎,使相心气也太傲很了些,竟因李骧无礼便弃了一军不用。在安南破蛮时,对着的可不是“大礼皇帝”(即南诏皇帝酋龙)!他刚才细问了黄景复,知道这蛮王虽然鄙陋,在国内却有贤明英武之声,识得中原的文字,读过先圣的典章。不但北犯上国,南向也征灭过不少化外夷獠,怎可轻易如此!
正忧疑时,高骈便走了出来,竟还是道袍,头上道完,脚上还着了麻鞋,抱倚在肩的也不是决云剑,而是七星剑,笑着对王殷道:“持中,龟蓍告吉,师出必捷!”王殷跟在后面,还是忍不住问道:“相公,这是要往球场?”高骈点头洒然一笑道:“用老夫之小术,壮怯夫之弱胆。”王殷是敬鬼神而远之的儒士,也知道兵者乃国之大事,微谏道:“相公,此恐怕有所不妥。”高骈脚下如风,并不理会。
球场离衙院不远,出门上马,眨眼便到。自玄宗皇帝幸蜀,成都便具有了陪都的性质,城中各处署府经过修葺,比一般州府要宏敞华丽许多。处在府衙与蜀王宫中间的这片马球场也是如此,高阔的讲武台后面便联着一座面阔七间的球场厅子。当年玄宗皇帝便是在这个球场里检阅他的“六军”,也在这座厅子里宴乐过他的“文武百官。”只不过年代久了,多少显出些破旧来,特别是球场,闭城期间歇驻过不少城郊的百姓,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
天上已有星斗,球场四周膏火通明,集在球场上的上万将士安坐在地,在晚风中颇为惬意地养着神,眼睛时不时地望向插满各种星鸟鬼神旗帜的法坛,法坛就筑在讲武台上,武士守台,道士守坛,又杂着道僮,肃穆倒是肃穆,只是有些不伦不类。
陈珙、姚归礼正对着主台,他们以及他们身后的五千人即将往雅州击蛮。他们的左边是李骧、张察所押领的突将一军,右边是汰选下来的镇兵,左右两军现在都安和极了。入选的将士却有些焦躁:“哎!哎!不成真遣了我们去?这是什道理?狗不咬猪咬!拿拼命钱的是谁?怎么就该着我们?没道理么!”议论之际,球场上蓦然便嚷起一声来:“使相大人驾到!”还在说嚷的即时咬住了舌头,鼓声便缓缓地擂动了。
监军韦仲宰一早就到了球场大厅,这时听见传呼流矢起身往外迎,相比十年前在安南做监阵使他是肥了也老了,本来阉人是不易老的,他是受了大屈,不偏不倚的讲,当年若不是他与李维周拧,高浔便得空手回峰州,高骈即使不死也难成功。高骈爷孙得了上赏,他却成了北司的罪人,在长安受了十年的踩踏。这回不是朝廷要用高骈,不是高骈上表言及在安南为监军掣肘之事,他也到不了这里!两人早上便见过了,这时相见并无多话。
高骈在阶上站住,张璘、张杰过来将选兵一事报复了,一千骑兵四千步兵,杂进天平军五百精卒,分为前后两军,前军队将皆由天平军充任。高骈点头,缓步登上讲武台。这时场中将士都已站起,出征的按刀牵马,其他的垂手宽立。三通鼓绝,高骈抖袖临台,肃脸朝台下嚷道:“大渡河防河都兵马使、黎州刺史黄景复何在?”武士传呼,一声接一声,如滚雷下击,直响入黄景复耳内。
身材魁壮的黄景复没来由的一颤,流矢趋出,拜倒在了台下:“末将黄景复在!”他并没有着品服,身上就是一件赤戎袍,看着并不像个从三品的官儿,更像一个老军,他也确实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富贵。
“黄景复,你的职守是什?”
高骈的声音缓沉沉的从天而下,黄景复努力稳住心神,高声答道:“统押大渡河诸戍,防守大渡河,治理黎州,护养一境百姓!”高骈继续问道:“黎州何在?大渡河何在?”这是要拿自己祭旗呀!黄景复抬了头,却望不到台上,他沉声道:“回禀相公,已失!”
“失戍失城,该当何罪?”
“死罪!”
“好!知罪伏罪,不失为丈夫。来人,予我斩来!”
“相公!”黄景复高嚷了一声,直起身子仰天道:“末将冤哉!大渡河、黎州之陷,非我怯敌不战也,乃大府援军不至,寡不敌众也。去年十一月南蛮大举,末将率将士力战三日,杀蛮五千,溃其前军。喘气未定,而蛮后军大至,钲鼓声闻数十里,与末将夹水而军,遣偏师于上游、下游多处渡河。末将兵少,左支右绌,疲于应付,连战累日,援军不至,蛮遂渡河,将士疲极,遂溃不成军。…”
这时韦仲宰过来了,他先到成都,见过溃卒,当时情形确实如黄景复所言。高骈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右手向下轻压,用眼神告诉他,他知道的自己也知道,但是他自己另有考量。黄景复也确实敢战能战,比那望风上吊的窦滂强上百倍,可是他要的正是一颗勇武而倔强的脑袋!
韦仲宰便不说话了,王殷却道:“相公,六年前为国死难的沐源川五百将士,那押兵的兖海将黄卓便是黄景复之兄,黄景复败军失地诚是死罪,但恐伤朝廷恤抚忠烈之意!”高骈一怔,却还有这层关系?他确实是不知道的。
黄景复还在嚷:“末将收残卒至黎州,蛮军随至。军民闻成都收民入城,援兵终不得至,都无留守之意,军心如此,民心如此,末将只得从众意,押护军撤往雅州。自冬至今,蛮贼不能下雅州,黎州军民出力不少。末将有罪,斩则不服,愿白衣军前效力,致死于蛮!”言毕磕头不已。
高骈冷脸冷声道:“黄景复,自古败军之将,失地之臣,谁无情由?人人讲情,设法何用?败军有军律,失地有国法。老夫岂能私于你!来人!将黄景复斩讫来报。”黄景复还要嚷,背上早踩上了一只脚,紧着头便吃踩进了土里。拿刑刀的都是极有经验的,人之将死,其心泼天。不先制住那嘴,什么恶话丑话不呕出来的。
“使相!黄景复忠勇服众,斩之恐伤西川将士之心。”
李骧刚要跳出来说话,没想州大将王昼却早抢了出来。李骧、张察等突将将校见了,也一齐出列告求,接着整个突将军都齐势跪下。他们都在河寨防戍过的,黄景复这个兖州人确实了得。而且他们对今天的选兵非常不满,得了事机,如何不唱唱反调?王昼一时就说不得话了,一似是他挑头做对,其实这还真不是他,日间在衙堂里他也没有往外跳的。现在出来只是感同身受,五年前南蛮大举围了成都,他也在城中望过援,也杀出城去求过援,也曾舍死与十数倍之敌厮杀。以律黄景复杀得,以情黄景复赦得。
“败军有军律,失地有国法——拿下去,腰斩!”高骈再次喝道,声音愈发冰冷,他就是要借黄景复的这颗人头,告诉一府桀骜不驯之辈,不管是谁,有何功劳,他都当斩则斩,一毫不贷!台下刹时便死沉沉的了,王昼默然退行列,黄景复也不再挣了。李骧与张察交了交眼,妇性点吧,杀鸡儆猴!
“败军有军律,失地有国法。有一日,我高骈败军失地,亦当以此腰颈谢罪于天子!谢罪于西蜀百姓!”那边还在行刑,这边高骈已在台上铿铿锵锵地训话了。台下的众将士都敛了气,眼睛望着台上如仙似鬼的节度使,耳朵却不由自主地跑向了行刑处。很快便传来了黄景复一声不接一声的哀痛声,这声音让他们心惊肉跳,甚至有人便呜咽起来。
高骈这时已将南诏的不足破讲说了一道:“…犬虽扑人,亦不过犬!西蜀山川壮丽,实生龙蛇;峰谷奇瑰,鬼神居焉。龙蛇何谓?即你等雄杰之儿郎!鬼神何在?老夫今略施小术,降玄女神兵为尔等前驱,为尔等夺杀南蛮之心魄!”
台上三声玉磬响过,道士唱和声毕,高骈拔七星剑在手,上了法坛,口中念咒,脚步星位,大袖挥张,便行起那请神之法来。不多时,便有风从天上扇下来,旗帜、膏火呼呼啦啦作响,摇曳不止。风愈扇愈烈,阴气扑人,台上火烛便毫无征兆的灭了。
川蜀土俗,便好祠鬼神的。此时台下将士给高骈一惊一激,耳目心神全投在了台上。但见上面人影幢幢如魅,仙旗鬼帜游抖如活,风中便有了异香,而使相大人的声音愈发激昂,似是在念咒,似是在唱颂,又似是在与玄女平章。对,是在与玄女平章。听着似是那玄女不肯听邀,使相大人的声音渐渐肃厉起来,如对奴婢。风声也愈发大了,火光再次在使相大人剑尖亮起——这是焚符通牒了,虽然看不什清楚,但是道士焚符的手段都是一般。至于鬼神听不听令便要看个人道行的深浅了。常素时节,对神鬼之事,这些军人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但是此刻他们大半都是信的,因为台上那人可是使相大人——是战功卓着的使相大人!
突然声音绝了,使相大人的身子一矮,似是盘坐在了台上。接着是一段冗长的沉寂,众人都伸长了脖子,怎的了?降下来了吗?正在众人疑惑之时,陡听得台上哒哒声大作,如泼豆一般。
“下来了!下来了!”有人低嚷起来了,玄女娘娘发神兵了,这嗒嗒之声便是神兵的马蹄之声呀!众将士都将头低垂了,甚至有人将眼睛合上了,唯恐犯了神,惹下什罪过灾难来。
李骧却还是扯着脖,西蜀的鬼神要是充得用,南蛮也不得放肆如此。那泼豆声止了,便看见高骈仗剑跳跶起来,朝南挥剑,有似指挥军马:“神将神兵既受牒,蛮兵蛮将魂破灭!皮逻阁,蒙世龙,生魂破,死魄绝!急急如律令,去!去!去!”风声愈疾,扯得旗帜猎猎作响。春时风狂,这也不奇的。(注:皮逻阁南诏第四代王;蒙世龙即酋龙,即世隆,隆犯玄宗讳,此故称龙)
一阵风过,讲武台上的火烛又亮了起来,高骈这时已从法坛下来,临台肃立,擂过了一通鼓,他便高嚷道:“玄女神兵已发,出征将士听我将令!张璘、姚归礼领前部,即刻进发!陈珙、高霸领后部差刻进发,同心戮力,奸除蛮獠。立功者受上赏,违律者伏斧钺!”马步五千人一起呼呵受命,在鼓声中开拔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