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骧这时心里虽明白了,胆却还给酒撑得拳鼓鼓的,抹了一脸雨水,咬着牙道:“既做出来了,索性闹他一场!去,都去唤人,要钱粮的便来,要职官的便来,要富贵的便来!”几个从的即口应了,小恶丧名,大恶留名,夺人衣粮便是杀人爷娘。李骧又折进门里,嚷道:“我乃左厢兵马虞候李骧,奉使相之命来诛杀不用足陌钱者,这坊中可还有来?”那些个持梃赴过来的谁敢应声,李骧呵几个人收了尸体,下令将坊门合了,转身就走。
高骈的令,非值守军士,甲械一律入库,李骧宅里倒还有柄浪剑,三尺长三指宽,锋利无比,那年退蛮从一大酋手里得的。到家取了便走,浑家在后嚷问,他是一声不应。拍门打户唤了五六十人,没器械的拿厨刀持白梃,吃雨掩着往衙院赴。
唐时的府城一般都是城中有城,在内的叫内城,又叫子城,在外的是外城,又叫罗城,衙院都设在子城内。可成都却是个例外,无所谓内外,只有一道城墙。其原因六年前颜庆复朝懿宗时便说过了:“崔宁倔强,曾修成都;刘辟将反,亦曾修成都。自后蜀中无烽火,节帅亦不敢无事修筑”,修城墙成了一种政治禁忌,高骈是不怕的,可是他的罗城还在规划阶段。所以李骧一伙人轻轻松松就到了衙院左近,雷声还在继续,整个衙院都静悄悄的,灯火微明,没有任何异响,牙兵估计都缩在值房里吃酒。
巡街捕盗的左虞候、右虞侯都拽着人过来,集了四五百人,李骧也不敢候下去了,拔了剑走在了最前面。到了衙门外,他心里却生了怯,高骈神鬼难测,若有万一,合族老小都得死!
“兵马还等什的?”
有人嚷了起来。紧着门内火光掣动,有了动静。李骧最后抹掉了一脸水,举剑大声嚷道:“高骈不仁,莫怪我不义,众兄弟,杀进去!”几百人齐声呼杀,汹涌向前。门吃撞得蓬蓬轧轧作响,门内的牙兵不知情况,都慌了手脚,各自呼嚷。
“蓬!喀!”
门关断了,轰的一声,门扇大开,乱兵便涌了进来。押牙的还要呵问,李骧却不答,持剑向前抢。本来甲士斗裸卒,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可是雨势凶猛,火把不明,牙兵根本不知道乱兵有没有甲,更不知道乱兵有多少,心里着慌,手脚便乏力。又与高骈相偎日浅,说不上什情义,纷纷退避,谁肯拼死向前的!
道家喜在夜间修行,高骈这时也没有睡下,还榻上盘着,降真香把他的神魂牵引着进入了一个缥缈的境界。他的禅室在内院极僻静处,与前衙隔了几层。外面的战斗并不激烈,闹出的那点声响又吃雷雨掩了,所以他对外面发生的事毫无觉察。直到侍婢在门内起了惨叫,他才返过神来。出事了!他的心猛跳了一下,耳目乃至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身子却还盘着一动没动。
乱兵,定是突将!
高骈并没有着慌,他像一只千年的老狐,以异常轻盈而迅捷的动作下了地,没有着屐,罗袜沾尘,取剑灭香,抱了香炉,推开禅室后门一角溜了出去。啪!禅室前门吃踹开了。高骈不再犹豫,将左近的角门下了栓,将香炉往门外一抛,折身往竹林后窜去。
搜进来的只是一个突将小校,李骧带着人往院中大居室搜寻去了。这小校本也没想高相公能住在这等偏室里,但是有阶上有几个貌好的婢子,火把燎了燎又觉得这间屋子特别的洁净,手指在窗角一捺,竟不见灰尘,便知道是了!一伙人很快就寻出了后门,五人往角门,小校自己往竹林。这竹林不大,本来就是倚着墙角遮掩溷厕的,疏落有致,一个闪子晃过,竹根下长了几根笋子也看得明明白白。
小校朝溷厕挥了挥刀,四五个人围了过去。“他娘的,都说富贵人屎尿臭过常人,却是不假!”一个骂了一句,都笑了。这溷厕的气味确实比军营中的好不了多少。到了门口,小校将刀一拦,恭敬嚷道:“使相,突将将士有话请告!”里面并没有应声。小校又嚷道:“使相不出,小人们便无礼了!”一脚踹开竹门,刀和火把抢进去,却是人毛也没有一根。这时,外面有人喊了过来:“四哥,角门下了栓,门外地上还倒一只香炉,贵重得很!”小校流矢转了身,自己也是糊涂,以高骈之智怎么可能舍生路而走死地的。
兵者,诡道也。高骈还真就在溷厕里,就在粪缸里蹲着,好在他到衙后这缸淘洗了一过,里面的屎尿全是他自己拉的,不多,才填了他的小腿肚子。此身污秽,当血湔洗之!现在的他愤怒之余,心里竟还有几分得意,要是他自己来寻,他也很难想到他高千里竟会跳蹲在粪中,不过要是他闻到了这股上冲的臭气就难说喽!
李骧持剑在手,高坐事厅大榻之上,院中的侍婢、小厮已经杀翻七八个在地了,而他的眼珠也越来越红。高澞低头缩肩,大气也不敢出。可李骧的剑还指了过来:“拽他出去!”王殷急了,拜在地上争道:“兵马!此乃使相亲爱侄孙,其兄便是安南相公,有什万一你等便回不了头了!”邝师虔也出来道:“兵马可知道隐身术乎?使相乃是得道有术之人,他早隐身飞遁,你逼勒我等又有何用?不急思退身之法,天平、忠武、昭义诸军且杀至矣!”音未落,外面早喊了进来:“兵马,天平军杀过来了,都着了甲!”
“如何?”
邝师虔将手一摊。李骧剑指着道:“与我捆到一边去!”随即起了身,冷着一张糙脸,大踏步走了出去。几百乱兵这时已是人心惶惶,高骈不见,这厮们杀进来谁能得活?李骧却神色弥厉,挥剑大嚷道:“要得活,随我死斗!”乱兵皆鼓噪叱咤,拿出了当年战蛮的勇气。李骧并不固衙而守,开门迎了出去。有器械的使器械,没器械的使拳头,齐排排往上抢。
天平军士仓猝得了信,赴得急,队列不整,一时便便站不住脚。李骧见势便大嚷:“高骈已死,我为留后,你等为谁卖命!”左右齐呼。天平军听了惊恐,战心去了一半,那些信这话的便纷纷往后退,郓人党郓,蜀人党蜀,客军是得不着好的!张杰呵斥不住,也疑心高骈已遭了毒手,又恐在营的突将杀过来,腹背受敌,便也罢了,随着众人往营中撤。
李骧却不肯罢,咬着不放,高骈既已逃出衙院,则必往投天平军,一但入营便神仙也奈何不得,而只要破了天平一军,以成都如今之军心民心,高骈便是遁了地也难逃一死!追到军营左近,在营在宅的突将也援了过来,其声势愈发吓人。天平军一入军营却也知道已退无可退,七八百人也红了眼,隔着营门呼杀射箭,闹得地动天摇,鬼哭狼嚎。
这时监军韦仲宰也已得知消息了,他虽是经过战阵的,这时也难免有些胆战心惊,使了人去问,知道突将一军是为失了职名、钱粮,当即应口,只要归营,一切复旧。李骧不肯罢,一定要韦仲宰亲自来说。虽说有唐以来乱兵杀帅逐帅,鲜有及于监军的,可是韦仲宰心里还是不安稳,踌躇再三,写了三封短牒,使人送忠武军、昭义、徐州军军营,自己又掐着手指踱一刻左右,才出了宅。
李骧这里攻不进去,又察知忠武三军有出营的迹象,心里也慌了起来。韦仲宰一过来,马也不下,鞭指着道:“你等肯归营归宅,职名钱粮一切复旧,若是不肯,忠武、昭义、徐州三军便至,届时可怨不得老子不相护!”突将将士绝大多数就是闹职名、钱粮,没有几个真心与李骧求富贵,听了这话还有什么,纷纷散去。李骧一伙兄弟见不是事,谢了韦仲宰的恩,又明白告诉他并没有伤犯高骈,磕了几个头,也躲往营中去了。
韦仲宰一口气松到脚底,使人止住了忠武三军,又入天平营抚慰了一番,便往衙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