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把前院扫了,剩下的人是后院。去吧,早点干完早点回来。”杭确刚刚安排完手底下的小太监,正要去内务府,却被小吉子拦住了:
“杭公公!不好了,王公公要杀了六哥!”
再后来的事情,杭确都有些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为了不让王公公弄死小六,答应了什么事情。
再有意识的时候,他听见了下雪的声音——
“那是一年冬天。”进忠今日不当值,皇上又去太庙了,他陪魏嬿婉在永寿宫聊天。
魏嬿婉上辈子没见过常欢,只觉得这个人特别神秘,而且进忠也多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今日忽然想起来了,正好进忠也有空,就缠着他说。
进忠本来是不愿意的,要不然也不会瞒着他的令主儿这么多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突然想说了。
“他把茶摔了,王钦觉得自己被下了面子顿时怒不可遏,当时就要弄死他。”进忠瞧着院子里的雪人,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是杭确说,他愿意代替六哥。”
魏嬿婉微微愣神:“他.......真的愿意?”
“他愿意。”进忠笑起来,眼神确是那样悲伤:
“他是虽然是罪臣之后,可他们家是被瓜尔佳氏牵连的,杭确十六岁才进宫,比所有人都大些。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达则兼济天下’。他说他帮不了天下人,但是一定会帮身边人。之前他为一个白眼狼替了罚,两条小腿被抽的皮开肉绽。在所有人都吃不饱的时候,他也愿意把自己的吃食分出来给其他人。”
“他是个真正的君子。”
魏嬿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做到这一步吗?真的有人能为了书中的几句话,就不顾自己的性命吗?
“后来呢?”她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她太想知道这样的人最后是个什么结局。
魏嬿婉私心是希望杭确能好的,但事实清晰地告诉她——不可能。
杭确要是活着,进忠和常欢如今一个是养心殿总管,一个是长春宫总管,杭确肯定是所有太监里的第一人。
“后来他被王钦折磨个半死。”进忠冷了脸:“可是他本来能活的,都是因为那个白眼狼。”
魏嬿婉好像大概能猜出一些:“是李玉?”
进忠点点头。
——
“师父!师父!爹!”李进喜不顾身后是鹅毛大雪,跪在李玉门前一个劲地磕头:“求求您了!什么药都行,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可以了!”
李玉急忙打开门捂住李进喜的嘴:“别喊了,要是让王公公听见,你的命不要了?你就庆幸吧,师父喜欢那个姓杭的,说他只要活下来,你们以前的债一笔勾销,也同意你做我徒弟。”
李进喜一抹眼泪带着些希冀道:“可是我的银子都给爹了,您能不能.....”
谁知李玉顿时就变了脸色:“他好歹也是个小管事,他自己的钱呢?”
“杭哥他的钱都接济别的小太监了......爹,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冲动了,我.....我以后十倍还您!求求您了!”李进喜不停磕头,磕到血流不止:
“您是爷爷唯一的徒弟,就是他的亲儿子,您都不用给我钱,只要您一句话!”
李玉还是不愿意。
他因为听话、殷勤,在王钦身边唯唯诺诺才做了王钦唯一的徒弟。
杭确长得好看、性子好、人缘好。
他怕杭确缓了过来,将来顶了自己的位置。
所以即便正如李进喜所说,自己一句话就能去太医院要来救命的药,可是他不愿意。
忽的,李进喜猛地想起了什么:“爹,前年....前年是杭哥替您受了罚啊,如今他的腿都没缓过来呢,您不是有个同乡在太医院吗?只求您一句话,就一句话!”
李玉像是被人揭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他恼羞成怒地一脚将李进喜踹到雪地里:“妈的贱东西!”
“又他妈不是我让他替我挡的!”
李进喜从雪地里爬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玉有些慌乱的脸,他还记得当年李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杭确床前说:“杭哥!您以后就是我亲哥哥,将来我为您做牛做马,什么都愿意做!”
他站起身:“你是后悔了。”
“后悔了又怎么样?”李玉不敢去看李进喜的眼睛,色厉内荏地留下一句:“谁让你们没用。”
说罢,就慌慌张张地关上了门。
李进喜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他失魂落魄地跪在杭确床边。
握着已经冰凉的手。
李玉不愿意帮他,除了小吉子和小忠子掏出全部身家,给了他一两银子之外,其他人都不愿意借银子给他。
明明在这个西二所最偏僻的院子里,每一个人都受了杭确不少的恩惠。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六哥!”小忠子嘴角挂着血急忙推开门:“我要到了!我......”
“六哥?杭哥?”
他声音颤抖,手中的一小包金疮药掉到地上:“我去找李玉!”
不料却被李进喜掐住后脖颈子拽了回来:“不许去!”
“你不许去!你不能得罪他.....我已经毁了,你还得有你的前途。”
小忠子想说什么,却对上李进喜赤红的双眼,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你得好好活着,你和小吉子都得好好活着。是我没用、是我蠢、是我贱,是我害了他,不能再有更多人牵扯进来了。”
“可是.....”小忠子想说什么,却被李进喜打断。
“没有可是!我们两个谁都没办法撼动王钦的地位,这件事情....暂时到此为止。宝亲王如今是皇上唯一成材的皇子,熹贵妃诞下双生子,有协理六宫之权,能与皇后相抗衡,将来肯定是宝亲王登上大位,你一定要牢牢攀附住李玉。”李进喜按着小忠子的手越发用力:
“咱俩打了那么多年,以后都要死死记住谨言慎行这四个字,你明白吗?”
小忠子点点头。
李进喜说罢像是泄了气一样,推开他走了出去。
从那天之后,小忠子就再也没有见过李进喜。
一直到他从小忠子变成了进忠,才再一次遇见他。
只不过他好像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说话圆滑、和善,脸上永远是和煦的笑容。
那笑容,像极了死去的杭确。
一个善良的人能在宫里活多久?
这个问题进忠知道。
是六年三个月零十二日。
杭确十六岁入宫,永远地死在了二十二岁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