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说,京城的冬天,比北方暖很多,可对于商来说,这里不但冷,还让他毫无归属感。
天空飘着鹅毛一般的大雪,一团一团如同春天的柳絮,落在了他乱糟糟许久没有打理的头发上。
他穿着一只破了洞的鞋子一瘸一拐走在高大如山的人群中,身边的人都比他高两倍,让他好似被无边的海水淹没,想要挣扎着跳出来,却终究没能成功。
“滚一边去,小叫花子!”一个穿着绸缎锦衣挺着肥胖的肚子的中年男人,因为被他不小心用头上脏兮兮的头发蹭了一下,反手一个巴掌狠狠抽在了他的脸上。
商小小的干瘪如稻草的身体轻飘飘飞了出去,差点跌进了路边一丈深的排水沟了。
他疼得脑袋似乎要从脖子上飞下来,原本就被冻得通红的脸颊一下肿成了鼓鼓的馒头。
他捂着脸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大而茫然的眼中蓄满了泪水,伸手去拍打湿衣服的雪水。
可是雪水一下便侵入了他单薄的衣衫里,寒气飞快蔓延了他的全身。
他又饿又疼,眼巴巴地看着对面街上烤炉里刚刚出炉的胡饼,被烤得金黄的白芝麻和饼皮诱得不住地吞咽唾液,长久没能得到一点食物慰藉的胃部一下一下搅在一起,疼得他脸色发白。
商已经不记得自己到京城来多久了,也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他原本的家在什么地方,只记得,一开始是个商人将他困在一个黑漆漆的箱子里,过了许久许久,最后到了这个名为京城的,人山人海繁华如烟的地方。
一开始他觉得这里的确很暖和,街道热热闹闹,各种各样的美食让人眼花缭乱,香气让人神魂颠倒。
他很开心,然而那个商人将他带到了一个要饭的乞丐面前,将他一脚踹下了车,随后转身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要饭的乞丐看到了商,立刻将自己的破碗拿起来护到身后,眼睛警惕地上下打量他一番,随即起身也踹了他一脚,恶狠狠道:“呸,蠕蠕生的小杂碎,离老子远点!”
商一开始并不明白蠕蠕是什么意思,可后来见到他的人,先是看了他身上异样的服饰,随后不是骂他是柔然蠕蠕,便走过来踹他,或是朝他吐口水。
后来他明白了,那些人那么讨厌他,是因为他身上的衣服跟周遭的孩子穿的都不一样。
可从前他身边有无数人围着他转,现在他连一件衣裳都换不了。
他饿极了,走到一个胡饼摊子前拿了一块饼,刚刚咬了一口,那巨人一般的摊主走过来拎着他的衣领,左右开弓朝着他的脸上打了十几下,那被咬了一口的胡饼掉到地上,被脚踩碎,踩脏,细碎的芝麻沾了一些在他脏兮兮的衣摆上。
摊主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扔出了一丈开外。
他摔坐在地上,脸颊已经木了,嘴角流出鲜红的血。
伸出舌头舔了舔,是咸的。于是他又伸出舌头舔了好几下,咽到了肚子里。
地上被踩碎的胡饼,是他过去常吃的,现在馋得他什么都顾不得,他爬起来冲过去伸手捡起一块就往嘴里塞,混合着行人脚底的泥浆咽了一口到肚子里。
可那摊主又走了过来打他,横眉倒竖地骂道:“狗日的柔然人,老子的胡饼喂狗也不给你们吃!”
这次商学聪明了,他全部身体匍匐在地上,用后背承受着摊主的拳打脚踢,双手压在胸口下悄悄将碎掉的饼往衣襟里面藏。
好在摊主很快发泄够了怒火,让他滚,他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朝着无人的地方走过去,最后寻了两间铺子中间的墙隙蹲下来,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泥土,颤抖着长满冻疮的小手,拈了两块碎饼屑放在了嘴里,剩下的留到明日饿得受不了再吃。
后来,他身上的异域服穿烂了,别人没法从他的衣服上辨别出他原来的身份,他也在偌大的京城中走街串巷,学着老叫花乞讨,终于勉强活了三年。
春夏秋冬,酷暑寒冬,他最怕寒冬,他窝在墙角冷得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如同被人遗弃的狗团成一团取暖。
终于,他七岁那年,遇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在人群中远远瞧见他正偷偷趁一个小贩不注意想要偷一块蒸饼,快速向他走了过来。
商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是来拆穿自己的,转身撒腿便跑。
可他豆芽菜一般的身体完全没有力气。
女人追了上来,蹲到他面前,笑着问他:“小公子,你的家人呢?”
商看着女人,摇头说:“不知道。”
女人眼中闪过一抹狐狸般的狡猾,又问:“你是哪儿来的?”
商又摇头:“不记得。”
“姨看你刚才想要偷拿别人的蒸糕,是不是饿了?”
商咬着嘴唇后退了一步,生怕女人打他。
然而女人却站起身来,笑得温柔:“可怜的孩子,走,姨带你去买蒸饼。”
商诧异至极,不敢置信地跟在女人身后,来到了包子铺前。
当热腾腾的包子放到他脏污的手里时,他眼睛一瞬间发酸发涩,眼泪夺眶而出。
他就这样完全信任了女人,跟着她走到了一处偏僻的院子里。
另外一个年近五十的打扮得如妖精一般的女人围着他左看右看,不住点头:“是个好胚子,最多培养六七年,便能接客了。”
商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女人说要带他去一个叫五音楼的地方,那里不但能够让他吃饱,还能让他冬天不再蜷缩在路边,不用总被路过的人无缘无故踹一脚。
他跟着女人去了五音楼,在不见天日的小屋子里,接受着他们所谓的礼仪训练,学习舞蹈,学习音律,学习勾弄人心。
渐渐地,他明白了,他没有逃脱苦海,只是从被遗弃的狗变成了让人观赏取乐的玩物。
那一年,他的音律学成,初次在五音楼亮相,凭借一曲笛曲《凤凰台》和让所有小倌自愧不如的容貌,成功夺下了花魁的位置,成了无数双色眯眯的男人眼前的肥肉。
每每看见那些眼睛虎视眈眈盯着他,他便忍不住胃里一片翻涌。
来这个地方的人,全为取乐,每个人的眼中,都写着强烈的占有欲,将人贬低到尘埃的轻视,以及想要将他生吞入腹的色欲。
有时候他想,与其待在五音楼供人赏玩,还不如回到市井街头讨饭。
至少那时他还算个人吧。
他厌恶世上一切,讨厌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恩客,恨不能将他们在他身上辗转乱摸的咸猪蹄剁下来扔进粪池里。
直到有一夜,他一如既往地在高台演奏,出卖皮囊色相,视线麻木地在人群中扫过。
忽然,他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那是个十三四的少女,虽然穿着男装,可他一眼便能分辨出她是女子。
她的眼睛像沙漠中一汪清澈的泉眼,像镶嵌在夜空的一轮明月,在他死去多年的心中重新唤醒无边无际的春色。
她坐在台下,看着他,眼里没有欲望,只有敬佩,没有轻视,只有尊重,没有鄙夷,只有相见恨晚的激动。
他想,若是可以,他真想越过不可跨越的少年时光,回到他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那三年,用自己的手掌轻轻安慰年幼可怜的自己,温声软语安慰幼小的自己:“别怕,重重磨难后,你会遇到一个人,遇到你宁愿被践踏尊严一辈子,任人赏玩一辈子,忍受痛苦一辈子,都想要换她陪在身边哪怕一日也让你心甘情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