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三司能与中书、枢密院分庭抗礼,三者面君频率几乎一致。
赵匡胤当政,往往亲自过问财计,三司使多是摆设,取旨行事而已。
赵光义又是另一个极端,倚重三司使的同时,惟恐其尾大不掉,更替频繁,几度废立。
赵恒登基之初,因为河北、河东、陕西战事,三司权利得以飞快膨胀,后又因连续七年大兴土木,坐实计省之名,也就是袖珍版的尚书省六部。
赵恒并不想限制三司权利,至少现在不想。
本来,国家大事即便得天子首肯,仍需按部就班的赴中书、枢密院、三司走流程,诏书等公文必不可少。
中书虽有决策权、施政权、中下层文官人事权,具体行政却由百司、州县去完成。
枢密院境地相仿,有决策权、调兵权、中下层官人事权,却不掌军。
二者均无行动力,还有御史台、三班院、审官院、吏部流内铨掣肘人事。
三司则完全相反,即是决策部门,也是行政部门,甚至设有自我监察机构,可由天子面授机宜而行事,无须制词授阁门宣读,学士院也就不制书,中书则无处署名……
赵恒早已习惯一言堂的便利,不愿轻易放手是一方面,不愿留下一个烂摊子则是另一方面。三司需要限制,但绝不能是现在。
他于二月十五日自亳州抵京,本想斋宿于玉清昭应宫集禧殿,却受累于光教院所上案牍,直至次日丑时中,仍然无法入睡。
三司内部混乱远超预期,文书账薄稽核尚未过半,纸面上差额就已高达四十万缗,经仓、库、场、务等储存之地再过一遍手,天知道还要添几分损耗!
更别说盐铁兵案这种要害部门的胥吏为了生存,常年染指诸州衙吏迁补事、本司官吏功过事,钱捞的不多,影响十分恶劣。
还敢在亡、逃、绝户等无主资产上动手脚,若无地方配合,绝不可能成事。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真要是一把火烧了,也就死无对证。
他忽然熄了杀人之心。
京畿胥吏过万,能杀多少?
追回赃款,防微杜渐,或许才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先是,一道口谕震惊中外:“有司鞭笞所部罪吏三十以下者,无须奏闻。”
在此之前,在京百司主官无权鞭笞所部获罪胥吏,必须取旨行事,可一任主官任期多在两年,谁愿意去讨那个麻烦?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公事而已,犯不着……
然后,以刘纬权三司度支副使、管勾中央银行、筹置泉州市舶司。
接着是追赃。
许人自告,补赃不咎,仍可据等次入籍三班院。难以为继者没其家资充役,无子妾出民为妻。举告他人者,取被举者十分之一补赃……
于是,京畿躁动销声匿迹。
二月二十八日,三司文账审核告一段落,光教院录得账面收入三十五万缗。
也就是说,三司录得一百八十万缗的亏空,这还没算仓储损耗,那是另一拨人,多为赵恒亲信,许其自查自纠。
是日,三司使林特诣崇政殿请罪,长跪不起。
赵恒亲自下殿搀扶:“卿无须自责,换谁坐镇三司都不可能受困于案牍,卿与丁谓这七年兢兢业业,朕会不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朕登基十八载,年没十万缗,也在意料之中。”
林特得丁谓提点,知道三司早晚会有一劫,一直洁身自好,慌而不乱:“臣有愧,今只追回八十三万缗,另有四十万缗无处追讨,余在筹集中。”
赵恒挤出一丝苦笑:“官吏各占几何?”
林特胆战心惊道:“几乎各半。”
赵恒摇头轻叹:“还真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年年效仿今日,岂不是官不聊生?”
林特汗流浃背:“臣窃以为,来年断不至于。”
赵恒不以为然:“按下葫芦浮起瓢,难啊!”
林特不敢再辩,问:“光教院佣金如何给付?”
赵恒冷冷的道:“该多少是多少,凡无赃可追者,夺其生前所赐,罢其荫庇,以诫后人。”
……
四月初一。
刘纬上《泉州市舶司暂行条例》。
抽解条例与广州、杭州、明州市舶司基本一致。
但博买条例大幅度偏向海商,明确规定禁榷的货物博买不得不低于货主毛利三成,非禁榷货物的博买不得低于三年均价、不得超过货主所携货物三成。
并将货物成色的等次界定交由海商共同完成,人口贸易之外,无任何种类限制。
我之禁,许进。
彼之禁,许出。
最具争议的是泉州港十年运营权整体拍卖。
市舶司仅仅负责泉州港基础设施建设、日常沟通、贸易公证,抽税、博买之外,不做任何干涉。
十年期满,由双方根据年利润商定续约事宜。
如果不是“蕃人从宋刑统律”这一条例,文武百官会以为是蕃商入朝。
与广州市舶司争利之疑,也是百官诟病之处。
刘纬嗤之以鼻,早干嘛去了?
如今的市舶司之利,广州一家独大,占去九成,明州、杭州市舶司共占一成。
再说,广州市舶司的文书、账薄尚待稽核,不排除把都磨勘司、都凭由司那群“能吏”派去广州。
刘纬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利益最大化”。
十年之利、一朝给清,最让赵恒心动,左藏库再也不用今日五十万缗钱、明日三十万匹绢的周借。
经过一个月的商讨、妥协,《泉州市舶司暂行条例》删删改改,还是通过了。
于是,敕行十八路,冬至拍卖泉州港十年运营权,并代理市舶司抽税、博买之外等非官府职能。
人穷志短固然是原因之一,西北局势的突变也有催化作用。
知秦州张佶上奏:吐蕃宗哥部李立遵、唃厮啰聚众十万,侵犯寨城,恐谋入寇。
张佶奏疏有二,一言事,一告罪。为防吐蕃卷土重来,他新置两水寨于大洛门,未请旨而行事……
赵恒无心虚礼,令张佶绘图呈奏。
沉默近百年的吐蕃卷土重来,谁也不敢小觑。
于是,寇准拜枢密使,但他没能阻止秦州局势恶化,反而使宗哥族李立遵坐大。
张佶挫宗哥部来犯在先。
李立遵、唃厮啰、温逋奇等吐蕃部族联军不再做南下之想,遣使上疏,请给爵命俸禄,口口声声要讨党项。
赵宋君臣不可能不知道拥兵十万对吐蕃意味着什么。
张佶奏请拒绝,以免吐蕃借机壮大。
但泾原路驻泊都钤辖、知渭州曹玮认为应该以吐蕃遏制党项,并请授李立遵为节度使。
寇准再登枢相之位,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深以为然,信以为真,力排众议,要钱给钱,要官给官。
王旦、向敏中一肚子不满,却又畏惧寇准资历,敢怒不敢言。
被赵恒委以牵制寇准重任的王嗣宗倒是站在张佶那边,被寇准喷了一脸口水。
李立遵不仅心想事成,还有意外之喜。
寇准将主张派张佶和安抚派曹玮对调。
曹玮领英州团练使、知秦州兼缘边都巡检使、泾原仪渭州镇戎军缘边安抚使,别铸安抚使印给之。
开疆拓土、积极进取的张佶改任邠宁环庆钤辖。
谁升谁黜,一目了然。
再也没人嚷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刘纬未历州县,难有发言权,一头扎进中央银行,专心条令草拟和“钱券”发行事宜。
这也是赵恒详细考察“益州交子”一事之后的期望。
但整整四个月过去,中央银行和钱券仍然无声无息。
难道是陪萧绍宗把正事耽误了?
林特就此应召:“中央银行和钱券的试行条例初稿已成,刘纬组织胥吏做过几次发行模拟,有些地方不够完善。”
赵恒失笑:“自己把自己难住了?”
林特道:“一钱当四钱用,全在一个信字。容不得半点疏忽,稍有不慎,全盘皆废。他是真用心了,从未过问其它事,也就请臣往延州派了四队打井匠。”
赵恒欣慰、无奈各半:“成天操着宰相的心。”
林特道:“陛下英明,他最近下衙,都会去张齐贤府上坐一坐,据说是在请教陕西缘边局势。”
赵恒忽然没了说笑兴致。
张齐贤身体每况愈下,似乎熬不过今年,李继隆之后的又一国之柱石不支,王旦也已老迈,寇准能挑起大梁?
赵恒深表怀疑。
……
十一月初十。
刘纬上《中央银行暂行条令》和《钱券试行条例》,并将第一刀砍在自家四海银行头上。
凡商业银行必须以风险等级缴纳存款准备金,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三十不等,存贷率、良率必须上报中央银行。
钱券则是存款准备金的出给方式之一,总面值为一百八十万缗,单张面值为一百缗、二百缗、五百缗、一千缗,暂不在民间流通,仅供商贾行商之便,但可在各路转运司无损通兑,各路转运司不得以任何方式拒绝、漂没,钱券亦可抵扣缴纳中央的税赋。
……
冬至。
海商、榷商云集京师,共襄盛举。
谁也没能拔得头筹,泉州商会横空出世,以出资比例决定话语权,推举社首、理事、监事之后,诣东华门陈情,以两年往返为由,请将泉州港运营期限改为二十年。
赵恒诏可。
有人乘兴而来,有人败兴而归。
钱券遂遭抢兑,并有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的涨幅。
百官、海商均有增发钱券之请。
但为赵恒婉拒。
钱券增减由左藏库、内藏库盈余决定,任何人不得更改。
国家盈余涨一分,钱券增发一分。国家盈余降一分,钱券销毁一分。
钱券面值闻声再涨,溢价一成。
大中祥符八年,正旦。
刘纬拜翰林学士、出知泉州、兼福建路转运使。
王旦、向敏中、寇准皆无二话。
纸画的一百八十万缗,不仅换成了真金白银,还有溢价……
满朝文武,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