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祥符七年,正月二十六日。
赵恒启程、谒亳州太清宫,百官从幸。
京师近万胥吏轻松一大截,兴起一阵吃拿卡要之风。
但凡官民赴诸司走流程,携贿赂者,朝请夕得。徒手而来,空手而归。
也不全是胥吏品行不端。
宋初,在京百司胥吏有俸而无禄,二至五贯不等,能有什么用?
他们往往承担至少五口生计,即便拿着官员的月俸,也无济于事,钱不一定能当饭吃。
文武百官曾在大中祥五年迎来开国以后的第一次系统性加俸,一贯到二十贯不等,远不如加禄来的实在。
有禄则安,包括但不限于粮食、帛绢、薪炭、盐茶酒、厨料等等。
胥吏什么都要花钱买,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节操的兼职,没节操的索贿。
史上,吏禄之制,始于神宗熙宁三年,是王安石变法的一部分,惠及在京百司、地方监司、诸州胥吏,同时设立重法,以绝请托之弊。
如今,胥吏尚须以廉耻果腹。
二月初一,卯时中。
每日清晨的吏来吏往是乐台坊一道独特风景线,正是这些被世人称为“杂流”的乌衣帛隶肩负着大宋帝国的正常运转。
乐台坊与皇城右掖门隔御街相望,是刑部、审刑院等官府所在,占地面积最大的当属三司,有屋一千八百间,下设三部:盐铁七案、度支八案、户部五案,另有都磨勘司、都主辖支收司、拘收司、都理欠司等监司肩负督察、覆合、催缴之责。
凡天下财赋、内廷诸司、中外管库皆隶之,凡土地、人民、钱谷之政、贡赋之差皆掌之,统筹中央地方用度,下至民衣、上至军器,无所不包。
这一切全压在胥吏身上。
因为士大夫罕通法律条例、不知故事,任期短暂而又无暇学习,只能倚仗胥吏舞文弄墨。
立于正门右侧的三司使林特似乎也在佐证这一点,对胥吏报以前所未有的和煦微笑,像是丈人在看东床快婿,身旁还有一个半躺在太师椅上的紫衣老者闭目养神。
胥吏受宠若惊,远离那张渗人的笑脸之后,互通有无。
“林侍郎这是在亲抓点卯不至?”
“紫衣老者是谁?看着像是在堵门。”
“张齐贤!”
胥吏多是一惊,却又被各院榜示夺去心神。
“在职五年以上,增俸千钱……”
“每四人优择一人入籍三班院,俸禄同三班借职,一年一勘,五年一试……”
三司户部衣粮案勾校百官、诸军、诸司俸料、春冬衣、禄粟、茶、盐、奚酱、傔粮……
三司胥吏怎会不明白俸禄兼领的意义所在?
再也不是杂流!
他们喜极而泣,朝崇政殿深揖不起。
侵淫三司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之久的老吏却惴惴不安,明明是恩典,何须张齐贤过来坐镇?
张齐贤是谁?
他是大宋文官的一面旗帜,历北宋一朝而不倒。
张齐贤之前,从无文官守边之例,更无文官统兵之制。
雍熙三年,赵光义北伐失败。
偷鸡不成蚀把米,河北、河东摇摇欲坠。
时任签书枢密院事一职的张齐贤临危受命,加给事中,出知代州,与代州都部署、知真定府(石家庄)潘美同领河东缘边兵马。
同年十二月,契丹入寇。
代州南门告急,副部署卢汉赟保壁自固、拒不出战。
张齐贤遂选厢军二千出城却之,又约潘美部会师并州。
然而,适逢河北禁军遭契丹重创,师行四十里的潘美接到赵光义密诏,严令其回军真定府。
张齐贤将计就计,封锁潘美回撤消息,先伏步卒二千于土墱寨,又趁夜发兵二百,人手一帜,负一束薪,至州城西南三十里外,列帜燃薪。
契丹所部以为是潘美率主力来援,骇而北走。
张齐贤伏击奏效,擒契丹北院大王之子一人,帐前舍利一人,斩首二千余级,俘五百余人,获马千余匹,车帐、牛羊、器甲不计其数。
军心大振,摇摇欲坠的河北、河东局势就此稳定。
自此,赵宋君臣援引张齐贤故事,屡屡以文官守边,并任帅臣。
张齐贤错在太过出类拔萃,将“诡道”运用到极致,首战即是巅峰,连累夏竦、韩琦、范仲淹等文官前赴后继,致百万军民惨死陕西缘边。
后来,神宗有意用兵契丹,犹豫不决,询以宣徽使张方平,其答:“宋与契丹大小八十一战,惟张齐贤太原之战才一胜耳。陛下视和与战,孰便?”
这样的一根中流砥柱,即便不良于行,也要躺在三司外晒太阳,会是因恩赐而来?
三司老吏不寒而栗!
入秩、加俸或许只是安抚!
杀鸡取卵?
盐贴、度支、户部副使,包括他林特,谁不是用老吏做耳目、心腹?
就不怕中书、枢密院瘫痪?
真当这王朝是你们读书人在治理?
不是!
政令出自庙堂,由胥吏行于江湖。
是通行官、专知官、直省官、孔目官、令史、书吏、掌库、典库、录事、守当官这些操着杀头心而又拿着乞儿钱的帛隶!
凭什么?
官之贪者不敢问,官之庸者不能制,官之贤者有几人?难道还能世袭之?
天下无封建之国、亦无封建之官!承荫不过是养猪而已,开国将相之后今何在?
一朝天子一朝臣,却有封建之吏不动如山,彼此互为姻亲、父子相继、兄弟相承……
辰时中,阳光明媚。
千余三司吏诣右掖门,遥拜崇政殿。
御街两边尽是闻风而来的百司胥吏,宁可逃班也要一窥究竟。
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司使拉了两道人墙横在御街拒马外。
另外一队禁军在御街正中布下千余条案,并置笔墨。
三司胥吏无比彷徨的各就各位,选择题五百道,填空题五百道,策两道:自白书、建言书各一,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交卷……
幸福来得太突然,意外却也接踵而至。
几乎是在同时,三司院内迎来一群不速之客,在都磨勘司、都主辖支收司、拘收司、都理欠司等司主事配合之下封装各司账薄,然后是度支、盐铁、户部各案。
三司胥吏试毕,三司内仅剩白纸,一个字都没留下。
四坊之外。
光教院与内城西墙之间的马道则竖起近百顶帐篷,门匾赫然是三司各案、司名,胥吏则被数百稚嫩少女代替。
寇准、刘纬、阎承翰在坊道尽头坐镇,威吓各种窥探。
三司文账不仅关系着十八路转运使,与在京仓草场所、诸司库务的牵扯更深。
一字之差,往往涉及千、万缗物资。或者一字不差,但对不平账不闻不问。或者不见磨勘出小收大,却失物资。或者已查实,但物资无着落,只是行遣会问、并不结绝……
居中上下其手的人绝不会是一人、一家,而是摸不到边的利益共同体。
寇准当初坚决反对将三司文账整体移出。
刘纬同意了,却要寇准保证三司无“火”。
寇准不敢保证,并不是担心胥吏坏事,而是担心王钦若趁机落井下石……
赵恒也觉得刘纬小题大做。
但神宗后来下定决心废除三司、权归六部,跟熙宁七年三司大火有很大关系,焚屋一千八十间,案牍等殆尽,几乎人人都因一本烂账受益。
刘纬负责外部的防微杜渐,将稽核重任全压在光教院千余妇孺身上,他始终不发一言,任其自由发挥。
八年如一日,专攻数术,终于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当一张张朱字贴黄覆盖三司各案文账,内安而外部潜流激荡。
寇准也把心放了下来,开始关心进度:“能在三月前理清?”
刘纬正在研究三司胥吏所作的自白书、建言书,头也不抬的道:“三班倒的话,其实是九十天左右,差也差不了多少。”
寇准啧啧称奇:“今日之后,这些小娘子再不愁嫁。”
刘纬口无遮拦:“你老人家别想多了,她们不为妾。”
寇准啐道:“那我就放心了,至少不会遭你毒手。”
“咦?”刘纬忽然拍案,“状元之才啊!得请过来见见!”
寇准气不打一出来:“你个小兔崽子是在奚落老夫?就你这开卷试题,还能出状元?”
刘纬双手奉上:“你老人家火眼金睛,看看这篇自白书和建言书,是不是状元之才。”
“字迹看着有点熟悉。”寇准略一沉吟,皱眉道,“张阿大?这不是张齐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