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祥符八年,正月初五。
德音内降,放宫人一百八十四人。
杜牧那句“少年入内教歌舞,不识君王到老时”,是她们半生写照。
她们打心底不愿意出宫,自由也得建立在衣食无忧之上,韶华半逝,天下已无安身之处。
拱宸门外并无逃出生天的喜悦之声,反倒是彷徨无助的低泣处处可见。
监门内侍感同身受,不仅未作驱赶,还将随身钱物塞在几个不良于行的宫人怀里。
有家可归或是愿意还家者,不足五十人,多是由勋贵、高官进献入宫,家人早早等在门外。
余下,手足无措。
天下虽大,无处可去。
其实,宫中也为她们提供了安身之处,譬如奉先寺、开圣尼寺、妙法广福寺等等。
罕由人自愿前往。
宫中不乏传说,又以奉先、开圣等尼寺最是骇人听闻。
宫人有疾,往往入寺静养,但亡者十之八九,钱财也被尼僧以治病为由剥夺,再将尸身置于柴堆焚之,得一抔黄土相伴都是奢望。
待钱财用尽,再去寻死也不迟……
宫人惟有认命,在满是泪水的脸上挤出一丝丝微笑,欢送那些迎来归宿的同伴。
一辆乌蓬马车静静的停在路边,直到拱宸门外的离情别绪尽成自艾自怜,一端庄妇人才在侍女搀扶下抛头露面,毕恭毕敬的朝柔仪殿行万福礼。
“姜宫正?”
“姜宫正……”
拱宸门外的宫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喜极而泣,冲到跟前却又不敢相认,端庄妇人小腹隆起,明显怀有身孕……
“陛下、娘娘仁慈,放诸位出宫,自然有安置……”那妇人忽然被一声“娘”打断,又从车内抱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在怀里,语气更加柔和,“想还乡送你们还乡,不良于行的去光教外院修养,剩下的去光教院带孩子吧,衣料照旧,月俸比照内侍省高班,两千五百钱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宫女、内侍蜂拥上前…
姜氏抢先呵道:“还不谢恩?”
于是,万岁、圣躬安之声不绝于耳,直达崇政殿。
赵恒面无表情,眼神呆滞,左右马屁像是拍在了马蹄上。
没人敢劝,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年前,抱疾在身的王旦倒是在内侍搀扶下劝过,一声“陛下”便泣不成声。
寇准也劝过,一声“陛下”,狠狠一跺脚,就没了下文。
像是劝了,又像是没劝。
话说回来,贤妃耶律燕哥再结珠胎,要怎么劝?
开国以来,天家子嗣从未让文武百官这么牵肠挂肚过,反正赵光义子孙甚众。
但现在的问题不是有无,而是该多的不多,该少的不少。
如果耶律燕哥再产一子,这天下该传给谁?有李世民做榜样,弑兄杀弟不是不可能!
就连钱惟演都开始忐忑不安,担心赵恒会有死两个不如死一个之类的想法。
赵恒不至于悲观到这个地步,但又有送耶律燕哥入道洞真宫的冲动,若非耶律隆绪健在,耶律燕哥很可能已经换上道袍。
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
刘纬背上有一口永远也别想甩掉的黑锅,硬着头皮请立六皇子为皇太子,并断言耶律燕哥会举双手赞成。
耶律燕哥不但赞成立六皇子为皇太子,并再次提出让七皇子入读已经改成幼儿园的半边天学堂。
这一次,赵恒没有犹豫,刘纬一口答应。
七皇子静悄悄入住刘纬宅,仅携契丹籍宫女二人,就连乳母都是宅内旧聘。
一切如故是刘纬的坚持。
也是耶律燕哥的期望,外祖父、生母均逝于宫廷恶斗,她比谁都希望七皇子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皇后刘氏是最满意的那个人。
刘纬如今三子两女,顺势称皇六子为小七儿,一家人其乐融融。
小七儿第一天就惹了刘娇嫌弃,似乎不喜欢那一马平川的拥抱,一个劲儿的往刚刚产下一子的崔兰珠怀里拱。
幼儿园不缺玩伴,刘宅所聘乳母均携子女前来。
三皇女赵元元(法号妙元)早在半年前就已入园,还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孩子。
小七儿闹了两夜,就同几位乳母如胶似漆,“娘”个不停,再次印证那句古话:“有奶便是娘”,后又被赵念念逼着学会喊“姐姐”。
契丹侍女把状告到了刘纬那里:长公主弹小小七儿……
刘纬知道根子在刘娇身上,苦口婆心的劝了一个黄昏。
刘娇听不听劝尚不可知,但契丹侍女却学会了又一中原民俗,偷偷摸摸的弹了弹小小七儿,热泪盈眶……
月末,由海商议定的泉州港运营细则成书,并通过三司审核。
刘纬陛辞,携赵念念姐弟三人回宫探亲。
小六儿一声“姐姐”,叫得向来刚强的耶律燕哥嚎啕大哭,十个月学会喊“娘”,十日即忘……
皇后刘氏强忍笑意,柔声相劝:“贤妃保重身体,莫要动了胎气。”
禁闱之中多了些家的氛围,崇政殿则满是离情别绪。
按部就班不足以表达赵恒的感激之情,亲领刘纬游苑,并询其所需。
搁在一般臣子身上,会留下一段名留青史的礼让往事,刘纬却毫无不适的信口开河,求的还是法外开恩,请恕焦守节欺君之罪。
京畿大兴土木,文武百官尽可能的从中上下其手,甚至有人空手套白狼,损皇家,肥自家。
枢密院副承旨尹德润就是其中之一,私结勾当引见司焦守节、勾当事材场贾继勋、勾当修内司李知信、同勾当修内司王从政,假立名目征调材料、军匠建宅,遭东上合门使魏昭亮揭发,连坐免职、并削一任,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别想再出头……
军匠也在军籍,今日能私调军匠建宅,他日什么都可能发生。
赵恒道:“焦守节丧女之痛,朕深有体会,但其私结上官、同僚冒法行事,形同结党,宽一人难以服众,释五人难以毖后,近期不宜起复。”
“臣不知轻重,请陛下恕罪。”刘纬深揖,“臣也有欺君之失,大中祥符五年焦小娘子落水,臣恰好路过……”
赵恒脸色铁青:“焦守节不知?”
刘纬长揖不起:“臣想等焦氏有所出,再负荆请罪。”
赵恒心头的离情别绪一下子就没了,沉默片刻,卸去舔犊之情,生硬垂询:“泉州港运营细则能否为泉州市舶司借鉴?”
刘纬道:“泉州港运营初期肯定会有不少漏洞,请陛下容臣三年之后再论。”
赵恒问:“广州市舶司近来年入五十万缗,泉州市舶司一年运营权一百五十万缗,再加上抽解、博买之入,最少四倍于广州市舶司,抢的可是广州市舶司之利?若是,广州地理位置更佳,何必多此一举?”
刘纬道:“陛下圣明,但交州不在我手,倘若广州市舶司年入五百万缗,交州会不会寇广州?广州会不会是下一个交州?而且广州市舶司积重难返,贸然试行新政,恐会激起海商反弹。泉州则不然,一张白纸,任陛下手书丹青。”
赵恒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四面八方竟尽是叛逆……
刘纬又道:“泉州市舶司若能平稳运行十年,仅可供征用的海商运力,就能一次性将二十万禁军由海州投送至交州,疥癣之疾,不足为虑。”
赵恒转忧为怒:“卿若不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起来,别想出京师!”
二月初五,刘纬携家眷,汇同泉州市舶司文官、武官、内侍三套体系,共计两百余人经海州出海,抵达泉州已是五月初,家书、邸报先至。
朱说登科,赐进士及第。
君臣在殿试名次上意见相左。
赵恒属意新喻萧贯(王钦若同乡)。
寇准看中莱州蔡齐,以“南方下国人不宜冠多士”异之,并在事成之后当廷夸示:“又与中原夺得一状元。”
寇准的得意没能维持多久。
李立遵拿着寇准厚赐“立文法”,聚众三十万,吐蕃再现一统迹象,只差建国。
知秦州曹玮再也不提要安抚宗哥部了,临阵磨枪,急奏请兵。
赵恒勃然大怒,合着送钱助其称王?
王旦以下纷纷撇清关系:寇准闻立遵之言,以为必破德明,故其赐予太过。
向敏中一直以和赵德明为晋升资本,毫不犹豫的落井下石:赵德明今方纳款,何用李立遵加兵?况未能平?设能平之?其势益大,又须存抚之也!
曹利用:立遵所为,不法甚多,皆可诘责,以抑侥求。
个个都是事后诸葛亮,一眼看出寇准养虎为患,就是不见有人为张佶打抱不平。
于是,寇准第四次因失出外,罢为武胜军节度使,知河南府、兼西京留守司事。
刘纬则在三千里外放了三把火:合泉州府衙、市舶司、转运司的令使、书吏、录事于一堂,衙前之役以吏俸半之,造船工匠免役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