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姐姐。”刘纬冲送来高凳的歌伎天真一笑,差点被那一抹白腻晃瞎眼。
歌伎仿佛受惊白兔,左手压襟口、右手扶腰行万福,生怕那一线春光玷污国朝祥瑞。
刘纬没想过、也不指望同一干要重近臣称兄道弟,强忍酸涩,诚恳敬酒求醉。
先寇准、宋白,再面对杨亿自罚三杯,然后才是戴国贞等人,每每举杯,必然见底。一圈下来,话还没说囫囵,就靠在一歌伎身上睡了过去。起初是假寐,阵阵乳香袭来,一边无意识的埋汰好白菜都被糟老头子拱了,一边沉入梦乡。
书读多了很容易生出愧疚之心,众人自觉压抑音调,阁楼再度寂寥。
寇准替戴国贞斟满一杯酒,和颜悦色道:“国贞今日辛苦,早点送小郎君回去歇息,莫让风邪入体。”
戴国贞一饮而尽,小心翼翼的抱刘纬下楼。
虽然诸事顺利,童子礼敬有加,但寇准总觉得有力无处使,楼内寂寥依旧,再不复先前热闹。
宋白问:“较平仲幼时如何?”
寇准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莫说幼年,就是登科那年,都与这份圆滑无缘,大年受此挫折一点也不冤。”
杨亿苦笑不已。
宋白后知后觉:“强拉总角童子红尘打滚,有点说不过去,他……他不满十岁吧?”
寇准哭笑不得:“谁知道他能在御史台呆两个多时辰,总不能灌诸位同僚一肚子茶水,柘枝颠不雅,老扣儿更好?”
宋白百般不解:“他使劲灌我们……使劲灌自己是什么意思?”
寇准看了看左右,调侃道:“佳人在前,秀色可餐,偏偏少不更事,一醉可解千愁。”
“呵呵……”宋白老奸巨猾的笑了笑,无意点破寇准选婿之心,没头没脑的问了句,“像吗?”
寇准隔窗眺望西北,目光深邃,惜字如金的点点头。
宋白幽幽一叹:“如此说来,赐钱百万有点少。”
马行街人声鼎沸,全无晚秋萧瑟。
刘纬受不了戴国贞的满嘴酒气,顾不上装睡,摇摇晃晃坐起来,掀开窗幔,观万家灯火。
“纬哥儿醒了?”戴国贞是真醉,挥手把仆人赶去车头。
“叔父抱我下楼时就醒了。”刘纬说。
“怕寇侍郎考校?”戴国贞心情不是一般的好,皆因寇准不再以官职相称,而是更为亲近的直呼名字。
“若依寇侍郎,怕没完没了,哪有醉一场来的省事?”刘纬直来直去。
“寇侍郎其实挺厚道,就是脾气差了点。”戴国贞借醉意大发牢骚,“别看王钦若既是同年又是同乡,收起钱来,一点也不手软。咸平元年,我开始为荐举改官奔波,凑齐五名举主方能赴流内铨改任京官。壬辰科的几位同年还算好说话,甲科前四孙何、朱台符、路振、丁谓都署名了,最后卡在王钦若那里,想换人又怕被记恨,只能送钱。既然要送……五位都得送,不然得罪另外四位。东挪西借才把这个窟窿填上,幸好户曹这个差事也算是有点油水,三年就把帐还清了……
官家是厚道人,赐钱百万而非缗。百万钱就是百万钱,一钱也不会少。缗就不一样了,一缗本千钱,但用钱之法,五代以来另有约定俗成,入八十为百,出七十七为百。这样算下来,百万钱值一千三百缗,可以在内城安家了,比叔父我强。
好想再抽朝宗一顿,小王八蛋成天埋怨老子一毛不拔,他要是有你一半懂事,立马让他成亲,分家过……”
夜深人静,小甜水巷已能容纳马车通行。
刘纬完全醒了,反倒是戴国贞睡的深沉,由下人扶进妾室所住厢房,王氏就在一旁平静的看着。
戴家租住小院仅一进,中间勉强能停辆马车,四面皆房,空间利用到极致。
“哥哥……快上床睡觉。”刘娇从梦中惊醒,隔窗呼唤,“摇光妹妹、璀璨妹妹也在。”
“想什么呢?哄睡着了再去和朝宗挤挤。”王氏拎着刘纬发烫的耳朵不放,“你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这点多和朝宗学学……”
戴朝宗披被而出,一脸兴奋的问:“学我什么?”
王氏转身回房,“没心没肺。”
戴朝宗恬不知耻的簇拥刘纬跟进,嘴里碎碎念:“我们是奶兄弟啊,买间两进宅子,日后相依为命……”
王氏愤然回头,举起门栓作势欲打,“牙掉光了?成天胡说八道。”
刘纬从王氏腋下挤进正房,“千万别打脸,叔叔好像给朝宗说了门亲事。”
门栓无情落下,尖叫划破长夜。
很明显,王氏并不知道戴朝宗议亲一事。
刘娇很快去睡,戴朝宗拉着刘纬回厢房,上了床才回魂似的耳语抱怨,“娘跟两个妹妹睡,爹跟两个姨娘睡,我完全是多余的,等你买了宅子,我就搬过去住……”
戴家东厢三个房间,戴朝宗和戴国贞的两个妾室各占一间,放个屁都能出去窜门。
刘纬半梦半醒的听戴朝宗畅想明天,什么时候睡着都不知道,这一觉格外香甜,直到隔壁有人拍墙。
“纬哥儿醒了?”戴国贞隔墙问。
“叔父有事?”刘纬狠狠踹了戴朝宗一脚,熊孩子竟然没有晨昏定省的习惯。
“别闹……我爹跟姨娘……常常半夜三更打架,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戴朝宗迷迷糊糊的抱怨。
“今日可有行程?”戴国贞装作没听见。
“去丁叔父家走走,时间充足再去裴家看看。”刘纬强忍笑意,边说边拾掇自己。
“石康孙这几天老是登门,追着你叔母一口一个嫂嫂,然后又朝宗来朝宗去的,我都不敢着家了。”戴国贞一气三叹。
“还想着请叔父陪我去石家拜访,这样石康孙不敢再胡闹。”刘纬说。
“石保兴不久前坑了寇侍郎一回,叔父我刚得寇侍郎垂青,就不去掺和了,那爷俩均非良善之辈,和他们打交道务必多长个心眼。”戴国贞隔墙叮嘱。
“侄儿待会看过家人就先去石家登门拜访。”刘纬已将总角打散、挽成独髻,又以凉水简单洗漱,候于廊下待省。
“那位中贵人坚持要去王媛她们借住的宅子里等着。”戴国贞没敢让刘纬同侍妾、庶子戴朝安见礼,“快去你叔母那边,晚点又要生气。”
正房里的王氏早已梳洗一新,看不上刘纬自挽的发髻,又打散重束,系以折上巾。
刘娇、摇光、璀璨赖在被子里唧唧喳喳说个不停,非要刘纬为其扎辫才肯下床洗漱。偏房里的刘慈就省心多了,笑呵呵的趴在素娘怀里看姐姐们胡闹。
三小亭亭玉立时,戴国贞已心急火燎的出门上衙,刘纬草草用过早餐,拉着戴朝宗看望自夷陵带来的家人。
王媛、李坤、杨信威、肖小七等人枯守好几天,一直因为崔兰珠宫女身份而缩头缩脚,吃不好、睡不好,早就望眼欲穿,林宪杰则硬着头皮去石家送拜贴。
借住宅是狭窄两进,前后院仅能供两人并行,主家是开封县衙老吏,比较有眼力,崔兰珠一到便把后院客房让了出来。
大黄、二黄、鹅群只能在檐下安身,周边围了一圈栅栏,因刘纬到来而雀跃狂唤,仿佛有天大的委屈。水牛仍在路上,荆湖南北路是现如今的水牛主产区,每年都会有大量水牛经京师发往全国各地。
刘纬大为尴尬,再三向老吏陪不是,并表示会尽快搬离。
老吏却拍着胸脯保证,租金可全退,必须住满一月。
前程似锦,自有花花轿子抬人。
刘纬没有当真,趁晨间空档,在附近成衣铺为众人购置里外冬衣靴两套。然后回戴宅接了刘娇、素娘前往石家拜访,礼物则由林宪杰张罗,依坊间习俗,中规中矩。
刘纬曾就与石保兴的交往请教宋太初,此时石家权势已渐渐移置二房石保吉,并无太大忌讳。
宋太初还对石保兴赞不绝口,奉其为“安身立命”典范。
敢于急流勇退不是谁都能做到,如今致仕并无任何俸禄可拿。直到澶渊之盟以后,国朝财政逐渐充裕,才有“致仕者给半俸”之制。天子赠与,则另当别论。
浚仪石家祖宅本位于内城西、新昌坊,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之后,又赐豪宅于镇安坊,石守信便将祖宅闲置。后来次子石保吉尚晋国长公主,建驸马都尉府于郑门内。石家从此一东一西,东为长房镇安石,西为二房郑门石。
石家虽是京师顶级勋贵,但石保兴、石保吉两兄弟并无赫赫建树,之所以声名不坠,靠的是与天家联姻。
赵宋开国四十年,开国武将勋贵都已作古,又属曹彬活的最久,逝于咸平二年,真定曹家因此最为兴旺,曹彬长子曹璨、四子曹玮均为时下边镇主将。
坊间遂有戏言,一曹、二石、三高(亳州高琼时任殿前都指挥使)。
还有一“李”堪为国之柱石,但谁也不敢提,当朝皇太后李氏弟、镇安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继隆。战功赫赫,正值壮年,却遭闲置。至道三年,赵光义病重,皇后李氏勾结王继恩、串联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等,谋废太子赵恒,改立赵光义长子赵元佐。因吕端大事不糊涂,功败垂成,远在镇戎军(今宁夏固原)的李继隆遭池鱼之殃。
上梁不正下梁歪,歪了一代又一代。
赵恒忍气吞声,如履薄冰,自此之后,谁都不敢相信,宁可再次御驾亲征,也不愿精锐禁军所托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