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礼坊,小甜水巷。
刘纬没能逃过遭人围观的命运,戴国贞为进家门,挤掉一只靴子,恨不得按着戴朝宗好好收拾一顿。
早在一个月前,戴朝宗就大肆宣扬自己有个奶兄弟应童子举,振振有词的为自己辩解:“天子脚下,金贵着呢,若非童子试,大黄、二黄、那几只鹅都得流落街头,成他人盘中餐。”
喧闹入夜方休,坊间逻卒劝退围观坊民。
为了生计奔波的人们纷纷出行,或挑扛并举、或推独轮车,夜色中的东京城更见活力。
刘纬携刘娇、素娘、刘慈辗转于里巷,几经周折才坐上等在坊道边的牛车,缓缓驶向宣化坊。
戴朝宗依依不舍的在路边鬼哭神嚎:“早点回来,等你一起睡。”
刘纬掀开窗幔,第一次用心打量这个世界。
终宋一朝,东京内外的侵街现象一直没有停止过,也是皇权和士大夫阶层之间的角力。
这个时代人人奉行落叶归根,开国四十余年,王侯将相莫不如此,偶有赋闲者会选择洛阳或是长安小住,但京师宅第少有发卖,要么经商,要么出租,以待后人入仕。
久而久之,除去军营、府衙、寺庙,内城沿街宅第、铺面均为权要豪富所有,强拆完全是与整个统治阶层为敌。
赵匡胤没能解决这个难题,赵光义同样束手无策,赵恒登基六年三次下诏拆违,三次无果,勉勉强强的把牙道清理了一遍。
天子一一低头,京城愈加繁盛。
因虚外而实内、将从中御的军事政策,大量精锐禁军云集京畿,又逢契丹强盛、党项崛起,总数量已超过五十万,仅开封府境内就有二十万之巨,东京内外城则有精锐五万,冠以捧日、天武、龙卫、神卫,且有家属随军。再加上官员、胥吏、工匠、僧人、仆役等不可或缺的服务业,内城常住人口维持在十万左右,外城及城郭下的常住人口维持在六十万左右。
居住区域有限,但庞大的帝国中枢运转又离不开海量人力,只能尽可能的利用空间,并在密度上下功夫,譬如楼高不禁、乱搭乱建等等,就连桥洞也是栖身之所。
于是,平民侵占里坊,权贵侵占外坊,里坊制就此崩溃,成就一种全新市井形态:甲第星罗,比屋鳞次,坊无广巷,市不通骑。
仅仅这样仍然不够,在空间利用到极致之后,从内城移居外城也成为不分富贵的普遍选项,一早一晚的两头奔波,人口流动性加剧,在基本靠腿的年代,出行效率低下,只能再以时间换空间。
于是,实行千余年的宵禁就此崩溃。几次三番根治失利,当政者只好承认这种现状。宵禁遂起于三更尽,止于五更初,仅四更一个时辰。
泱泱华夏,第一次有了夜文化,衣食住行,吃喝玩乐,无所不有。
放眼望去,尽是熙熙攘攘、万紫千红,一盏又一盏的灯笼仿佛星河倾泄,竞相璀璨。
御史台位于宣化坊,所在里巷因此御史台权责改名澄清街。
自诩为清水衙门的御史台人满为患,夜里还多出几声白日里听不见的孩童喧闹,遍地人间烟火气。
宋家管事早早等在御史台外,先命人请戴旦和车夫去旁边酒楼就坐,这才热情洋溢的介绍御史台风物。
一般衙门均为前公后私格局,御史台细致有加,又分三院。
一曰台院,侍御史掌。
二曰殿院,殿中侍御史掌。
三曰察院,监察御史掌。
另有台狱,鞫案禁系。
御史中丞总领,侍御史知杂事副之。
宋太初携妻李氏立于正厅廊下,刘纬急趋深揖见礼,然后是刘娇、素娘。
寒暄之后,宴开两席。
李氏抱着刘慈,携一众女眷去后宅。
刘纬则陪着宋太初在正厅浅酌慢叙,检讨殿试、堂试得失。
一老一少相谈甚欢,朝堂趣事、秘辛佐以佳肴。
刘纬从中受益匪浅:
吕蒙正并非想象中那般宽厚,是温仲舒去职开封府、遭闲置的最大推手。前者有提拔之恩,后者反咬一口,寇准这才借机入主开封府。
柴氏状告向敏中,实乃张齐贤之子、太子中舍张宗诲暗中指使,现如今又多了一个寇准掺和。
寇准、吕蒙正算是半个同乡,如今又成天然盟友,若能合力推动向敏中去相,多半能在三司使、参知政事、甚至是宰臣之中三选一。
李沆则借南北之争,拉拢王旦、毕士安,稳坐政事堂鳌头,王钦若是个侍妾般的存在。
盐铁、度支、户部三使遭吕蒙正当庭痛斥,三司使无望,正心急火燎的寻找去处。
宋太初把诸事连成一线,认为最大受益者会是什么都不做的冯拯。
帝王之道,在于权衡。
赵恒初登大宝,军政均无建树,若是寇准水涨船高,死对头冯拯必享渔翁之利。
撤席上茶之际,宋太初提及传世和尚置育婴堂一事。
刘纬口口声声说人臣若无私心就是最大的私心,育婴堂一事既私且善,可谓天作之合。
宋太初则翻出一本弹劾杨怀忠骄恣妄为的奏疏,御史中丞任期多在一年左右,卸任前的奏疏往往奇效,却因育婴堂一事破功。
刘纬义愤填膺痛斥的福建路民风不古、重男轻女,哪知现如今女性地位出奇的高,科举之外并无太大忌讳,和离、改嫁天经地义,要不然柴氏也不会去敲登闻鼓,之所以弃婴现象频出,是因为女子嫁妆过重,丁壮又因服役充军而略显不足。
宋太初向来严肃,竟从刘纬的狡辩中听出些天伦之乐。
两个时辰转瞬即逝,刘娇、刘慈的生物钟早已习惯入夜即息,不是半梦半醒,就是昏昏欲睡。
李氏怜惜一双小儿女,定好休沐日在外城宋宅再聚,便替宋太初送刘纬等人离开。
牛车转过街角,停在一辆马车旁,戴国贞探出头,敲了敲牛车帷幔,犹犹豫豫道:“纬哥儿……能熬夜?寇侍郎想见见你。”
刘纬不想让戴国贞难堪,谄媚笑道:“有劳叔父,正想找条大腿抱。”
戴国贞精神一振,领着刘纬直奔惠和坊名为“洛阳人家”的酒楼。距皇城仅一坊之地,毗邻贯穿内外城的马行街,夜市、酒楼、勾栏瓦舍极为繁盛。
洛阳人家是长安、洛阳权要士人旅京聚集地,在此互利互惠。
自打寇准重回中枢,便将洛阳人家当成第二个家,引领西北潮流。他一直对赵光义那句“鼠雀尚知人义、况人乎”耿耿于怀,痛定思痛,不余遗力的笼络内外词臣等清流。还形成一套固有风格,一起醉,一起睡,久而久之,感情就深了。
若有人不识抬举,执意半途离席,就锁门而宴,宵禁时再开。
不是谁都能经得起这样折腾,一来二去的,遂有传言:寇准宴请,求才、求醉、求睡。
寇准确实有这个资格,才高八斗,能做事,敢做事,于当今天子而言,还有拥立之公,宰臣之位,近在眼前。
有人趋之若鹜,有人沾沾自喜,也有人避之不及,刘纬就是。
才高往往自傲自负,寇准在这方面同样胜人一筹,丝毫不顾忌他人感受。
刘纬还未登楼就暗道“不好”,笙歌、曼舞、丝竹透窗而下,还夹着几声男子唱和。
候在门外的侍从直接推门引见,刘纬亦步亦趋的跟在戴国贞身后。
楼内突然一窒,放浪形骸瞬间消失,参杂其中的舞伎也停下脚步。
只因刘纬顶着一双参照礼部标准编着的总角髻,与楼内光景格格不入,要多违和,有多违和。
东为主位,坐有两人。
刘纬抢先斜跨一步,拱手轻揖:“夷陵童子见过侍郎,见过诸位官人。”
寇准身材并不高大,发须黑硬,眉浓眼亮,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亲昵的拍了拍刘纬肩膀,“还以为小郎君今日脱不开身,食之无味。”
“承蒙侍郎厚爱,童子愧不敢当。”刘纬又向南下首位作揖,“前日殿试过于轻狂,请杨司谏海涵。”
杨亿自嘲一笑,还以揖礼,“小郎君过谦,亿未见半点轻狂。”
寇准因为刘纬知情知趣而开怀,拉着他介绍东座另一长者,“这位是宋学士。”
刘纬揖道:“久仰学士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宋白捋须笑问:“小郎君可否告知老夫是何大名?”
赵光义临朝时,吕蒙正、苏易简、贾黄中、宋白、李至、同一日拜翰林学士,宋白更是三知贡举,圣眷正隆。
刘纬遂答:“五凤齐飞入翰林,学识宏博,提拔后进。”
宋白点头嘉许:“宋中丞果然有眼光。”
寇准忍不住啐道:“别文绉绉的,又不是早朝,小郎君可是本朝喊出(石郎好硬)的祥瑞,诸位同僚强装柳下惠……岂不是自欺欺人?”
刘纬仿佛一朵什么都不懂的白莲花,“才子佳人谁不喜欢?”
众人哄堂大笑,尴尬一扫而空。
丝竹又响,曲照唱,舞照跳。
但总角在侧,举杯换盏之间的搂搂抱抱却是没了,仿佛正人君子和小家碧玉夜叹人间悲欢。
刘纬心里一万个为什么:寇准想干嘛?我可是有心无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