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虽然陆陆续续成为梁、晋、汉、周、宋之都城,却从未大规模的扩建过,北起皇城丹凤门、经朱雀门、至南薰门构成一条勉勉强强的中轴线。以又以此线为基准,将八厢一百二十坊一分为二,东为开封县,西为浚仪县,均在开封府治下。
石家是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浚仪人,根深蒂固。有感于此,赵匡胤遂赐宅于开封县镇安坊,多多少少会让人放心一些。
牌楼高耸,富丽堂皇。
平平常常的牛车、普普通通的人家来访。
石康孙、石庆孙、石贻孙三兄弟盛装迎至坊外,口称“叔父”,恭敬有加,路人纷纷侧目。
“三位贤侄气象轩昂,知书达礼,石家门楣不愧为京师之表。”刘纬伸手虚扶,刘娇、素娘、崔兰珠则回以万福。
三兄弟齐道“不敢”,边自谦,边导引。
石家鼎盛时期,半个镇安坊都是家产。太平兴国四年,十万精锐禁军北伐幽云,大半折戟于“高粱河”之战,赵光义为维持皇权独大,先逼死武功郡王赵德昭,后又进一步施压武臣勋贵,石守信首当其冲,石家从此一蹶不振。
现如今,全靠石保吉驸马都尉光环维系顶级门楣。
但石保兴才是嫡长子,处境相当尴尬,想争怕外人看笑话,不争则心有不甘,总要为儿女打算。
刘纬根据历史走势,在信中大胆同石保兴作了一番假设,这个假设有个前提:石保兴必须急流勇退,以此成全石保吉。
石保兴比谁都清楚,石家起落简在帝心,而天子又特别注重权衡。何况石康孙孝心动天,竟然把前唐僧人玄奘的指骨挖了出来,寄希望石保兴能因此病愈。
玄奘是什么人?
法相宗开山祖师,同一时期的禅宗六祖惠能逝后,袈裟享李唐皇家供奉。
赵恒对所谓的佛骨一点都不感兴趣,毕竟自家祖宗还在陵墓里躺着,迎他人骸骨进宫供奉,实在是不像话。
赵恒不收指骨,不代表认可石家做法。
指骨仿佛烫手山芋,罚酒三杯之类的举措肯定不能少。
法相宗传承此时已断,就算没断,石保兴也不敢送。
刘纬提前给出诸多建议,自称能让石家谋万世财货。
石保兴且行且试,赫然发现:刘纬所言均一语中的,凡事种种,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兄弟……太值了!
石保兴处处以亲切待之,并行通家之礼,妻妾子侄、旁支一一来见。
午宴之后,刘娇、刘慈、素娘、崔兰珠去了石家内宅,这也是刘纬带着她们出门奔走的原因,通家之好,总得有女眷出面应酬。
刘纬则与石保兴在书房单独深谈,其难度不亚于殿试。天子青眼有加是安身立命之基,与石家苟合则是柴米油盐姜醋茶。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石保兴最关心的还是“点石成金”术,忐忑不安的问:“为兄依照贤弟所定比例,试过无数次,效果差强人意,似乎无法大面积推广。”
“兄长放心,小弟试过,百发百中。”刘纬不动声色的自怀内掏出一叠白纸,指尖随图案移动,“简单揉捏成块当然不行,必须中空,再配以炉具,方可加速燃烧,小弟已把尺寸作了标记,兄长命匠人照葫芦画瓢即可。”
石保兴喜出望外:“贤弟什么时候再去外城看看?都一年多了,佛像一直未塑,那些刁民以为我石家又在挂羊头卖狗肉。”
“有些事不好落于文字,若要法相宗尽快得朝野认可,佛像是关键,必须要与现在佛有八九分相似。”刘纬其实挺佩服石保兴为人,官、职、差遣俸禄、各种添支、再加上外放三十顷职田,月入三百贯,说舍就舍,满朝文武都以为他犯了失心疯,镇安坊石家声望却因此直线上升。
“现在佛?”石保兴惊讶不已,“贤弟有话直说,又不是外人。”
刘纬不动声色的再次普及国朝典故,牵出一段陈年旧事。
昔日,太祖赵匡胤幸相国寺,至佛像前烧香,问︰“当拜与不拜?”僧录赞宁曰︰“不拜。”太祖遂问其故。赞宁曰︰“现在佛不拜过去佛。”
石保兴坐不住了,犹豫好一会才脸红耳赤道:“此举定会招人非议。”
刘纬浅笑,“兄长视名利如粪土,无所欲,也无所求,何惧非议、弹劾?”
石保兴委实难决,“圣心难测……”
刘纬又道:“是现在佛似陛下,而非陛下似现在佛,哪来的忌讳?即便有人弹劾兄长阿谀,但上降龙颜恩示黎庶,难道有错?就算有错,还敢将佛像请下神坛不成?他日法相势成,上临幸次数定不输相国、开宝、天清等寺,极有可能成为国朝定制,石家享用不尽。”
石保兴沉吟片刻,咬牙道,“干了,多找些匠人塑胎,挑拣一番,凑个七八成相似。”
“兄长要有心理准备,他日法相宗势成,慈恩寺可能归于礼部。”刘纬从条案抽出一张对叠白纸平铺,徐徐描绘一幅宏伟蓝图,“慈恩寺宜简、宜精,不求磅礴,山门建而不用,在东西两侧各置一座小院,东院入口、设许愿池,西院出口、设追思池……”
石保兴问:“许愿池和追思池又是什么讲究?”
“许愿池就是投钱许愿,求子、求姻缘、求平安……无所不求,追思池就是悔过池,假设兄长吃空饷……”
“绝对没有这回事!”
“好吧,假设某人吃空饷,上不究、下不问,但这人始终觉得心中有愧,说不定还会惶恐不安,追思池可解其心魔。”
“悔过池更贴切。”
“不妥,医院是治病救人、普渡众生之地,名为悔过岂不是把病人往外撵?”
“读书人花花肠子就是多……”
“京师常住人口七十万,正旦、上元、清明、端午、中秋、重阳、冬至均是香火旺盛时,假设半数人一年一次,一池即是三十五万钱,还不算旅居、贡举、经商人士……”
“贤弟想当然了,相国寺根深蒂固,开宝寺、天清寺加一起都不够看,更别说八字还没一撇的慈恩寺。”
“兄长此言差矣,相国寺可有现在佛?可有佛骨?待慈恩寺和慈恩院竣工,文武百官未参现在佛,怎敢至他寺礼拜?岂不是目无尊长?倒行逆施?”
石保兴满头大汗,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
刘纬滔滔不绝:“国朝有制,百官进京先面圣再见宰相,日后也当约定俗成,凡礼佛必先于慈恩寺寺内参拜,然后才能入他寺烧香。”
石保兴蠢蠢欲动,“强按牛喝水并非长远之计……”
刘纬不以为然:“谁说要强按牛喝水?兄长可以先将许愿池建好,凡族人新婚,命其赴许愿池一游,有了身孕便可大肆宣扬,若无身孕也不会到处说自己生不了,凡事以此类推……”
石保兴咧嘴笑赞:“贤弟哪是玄奘法师轮回,明明就是诸葛重生,算无遗策。”
“轮回一说少提为妙,这事可大可小。”刘纬脸绿了一大半,微微一顿又道,“日后每年贡举,小弟都会请几位一甲有望者游许愿池,年年金榜题名日,便是慈恩寺年年一鸣惊人时。”
石保兴斩钉截铁的道:“石家累受陛下厚恩,为兄明日便把慈恩寺周边能买的宅子全都买了,但凡有一丝余力,京师穷苦就能少受点病痛折磨。”
刘纬装腔作势:“兄长高义,京师百姓有福。”
石保兴摆手不受,另有关心,“现在佛…金身用铜?有点犯忌讳。”
刘纬信誓旦旦:“女娲娘娘抟土造人,五谷亦长于土,万万不能用金铜这等俗物玷污我佛。”
石保兴既感动又惭愧,发自肺腑道:“贤弟莫要替为兄省钱,有些钱不能省。”
刘纬摇头,“若用铜铸,于法不容,自招非议,泥塑方有万年青。”
两人相谈甚欢,一问一答,周而复始,晚宴一延再延,好在石家豪富,烛火通明,夜如白昼。
宴罢品茶,丝竹绕耳,石保兴即兴高歌一曲,石家旁支请出墨宝,想请刘纬再展神童风采。
刘纬一边说不宜喧宾夺主,一边挥毫泼墨,笔下似是而非,看的石家门客暗暗皱眉。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刘纬打着“歌以咏志、直抒胸臆”的旗号,拉着石保兴进了书房,这次没什么忌讳,石康孙三兄弟随侍。
早在一年多前,刘纬就为石保兴描绘出一条“大隐”之路。
石保兴起初不以为然,但就在大半年后,种放现身说法,凭借“大隐”之名连跳五级,青云直上,铸就终南捷径。
种放走的是士大夫之路,靠读书人吹捧。
石保兴身为勋贵世家自然不能、也不敢同士大夫阶层走的太近,只能另辟蹊径,从社会底层做起,“大隐隐于市”一样惠济子孙,最不济……也能洗去些许恶名。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民间亦有谚语:“富不过三代”。
原本的历史上,石家顶级门楣勉强维系三代。三十八年后,改名石元孙的石庆孙兵败党项被俘,苟且偷生。仁宗虽然贷而不诛,但浚仪石家自此默默无闻。
石保兴有些抹不下脸,即兴高歌一曲是待客之道,习唱靡靡之音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容易为人看轻,三子新妇未纳,亲家会作何想?
“沧海一声笑……”刘纬却是借着微醺开始轻唱,迥异于时音的曲调响起,不仅动听,还让人耳目一新,不甘、遗憾、狂妄、放荡、洒脱、超然等意境轮番上演,像是一场笑傲众生的志向宣泄……
石保兴不知不觉的湿透眼眶,这不就是老子吗……知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