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碧如洗,灿烂的阳光正从密密的松针的缝隙间射下来,形成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把飘荡着轻纱般薄雾的林荫照得通亮。之桃和春竹搀扶着桑榆走出浮曲阁,往二门走去。
之桃得意地说道:“世子妃和两位侧妃已经在门口迎接您了,当初月侧妃和贤侧妃没有送您离府,现在要站在门口迎接您,应该让她们多站一会。”
桑榆没有之桃,用手抚摸自己的肚子,知道要是没有这个孩子,自己不知要在曾王府住多长时间。
春竹说道:“咱们是王府的正妃,这个孩子是王爷的嫡子,看看月侧妃的尾巴怎样翘!”
桑榆低声地说道:“当初送我的不一定是真心,没有送的未必是敌人。你们两个把耳朵竖起来,我只想好好生下孩子,你们回去不要惦记什么风头的事情,要低头做事,不要惹麻烦。”
一行人来到二门,淑惠笑脸盈盈站在最前面,贤侧妃还是那样的端庄,脸上还是带着病态,月侧妃的脸上依旧不屑,站在最后面。四个女人再次见面,彼此微笑着,相互寒暄着。
淑惠行礼说道:“恭喜王妃,王爷一早上朝,让我们接王妃回府,邀月阁已经打扫干净,就等王妃回去呢。”纯侧妃行礼的身体有些摇晃,让身后的丹雪急忙扶住,桑榆上前拉着纯侧妃的手,说道:“姐姐的身体不好,不应该出府。”纯侧妃有些歉意说道:“王妃出府养病的时候,嫔妾就没有相送,现在好些了,接王妃回来是嫔妾的本分。”月侧妃也是满脸笑容说道:“王妃有孕的事情,全府都知道了,满府都准备王妃回去,真是大操大办啊!”说完就笑起来。
桑榆走出曾王府,登上属于王妃的五乘马车。桑榆知道又要见到景宸,又要回到那个明争暗斗的地方,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女人怀孕的事情在王府都是第一消息,王妃有孕了,南云是一个宫女也怀孕了,主仆都有孕在王府成为美谈。一个婢女到了出府的年龄还留在主子身边就是一份特殊的荣耀,成亲后还能在主人身边,居然和主人前后有孕在王府也算头一份的新闻,不说宫女,就是府里的才人说起来也是一股酸酸的口气。
新梅才人和元风才人、依玉才人一起在花园散步,念文格格和念心格格在前面跑着,弘轲已经可以让乳娘抱出来晒太阳了,依玉才人说道:“姐姐知道吗?不仅是王妃有孕,南云也有孕了,听说比王妃的月份还要大一些。”
新梅才人很是惊讶说道:“王府最近是好事不断啊,月侧妃生下吉祥格格,现在王妃有孕连南云都有孕了。”新梅才人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说道:“我说话唐突了,妹不要多想,妹妹现在有了弘轲,就是有了自己的孩子。”
依玉笑笑说道:“虽说是有了弘轲,但我还是希望给王爷生下一个孩子。”念文格格举着一束石榴花跑过来,送到元风才人身边,一只翠绿的枝叶间,开了几朵小红灯般的红花,还有含苞欲放的花蕾,好像一个个火红的小葫芦。元风接过石榴花,看着念文,说道:“借着念文格格的石榴花,但愿能生下一位小格格。”新梅才人说道:“不光是格格,还要生下个世子。”
元风说道:“现在王府风头最劲的就是邀月阁,从主子到奴婢都是最得宠的,前日看到春竹那个丫头,辫子已经翘到天上去了,今后咱们几个的日子还不如南云一个宫女呢!”
邀月阁的正屋里,淑惠和桑榆坐在正厅里。 淑惠品着清茶说道:“王妃回府有几天了,还住得舒服吗,进院子的时候看到廊下的花开得很好,我让花房再送来几盆。”
桑榆笑着说道:“世子妃真是客气了,我在这王府已经住了三年了,世子妃入府不过一年,应该我去问问世子妃住着怎样,虽说出府住了一个月,对这王府我还是熟悉的。”
淑惠继续喝茶,有些忐忑地说道:“听说王妃身边的南云姑姑有喜了,真是一件好事,我准备一些补品,给南云姑姑带过来,今日南云不在王府,看来是不巧啊!”淑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桑榆看出淑惠的犹豫,放下手中的茶杯说道:“世子妃给一个宫女送补品,说出去,要折杀南云了,世子妃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吧,估计是和南云有关吧?”
淑惠有些尴尬说道:“王妃真是一个心明眼亮的人,这次我就是为了南云姑姑有孕的事情来的。南云姑姑是王妃从小的身边人,是王妃的贴心人,是最有规矩的人,到了出府的年纪还能留在王府,这份荣誉是别的宫女没有的,可是,现在有了身孕,自然是一件好事,只是,只是……”淑惠变得吞吞吐吐的。
从淑惠提到南云有孕,桑榆就大概猜出淑惠的来意,看到淑惠欲言又止的样子,解说话题,说道:“最近王府已经有南云有孕还留在王府里的议论,我的耳朵里也听到一些,世子妃就是为这件事情吧?”
淑惠说道:“王妃说得没错,我的年纪小,也不知道怎样解决,所以请王妃的示下。”
桑榆笑笑说道:“世子妃已经说过,南云是最懂规矩的,现在南云有孕了,我安排她出府休养,不能做事,不在王府做宫女。”
淑惠顿时笑逐颜开,说道:“ 王妃想得周到,我一定不会亏待南云姑姑的。”
淑惠离开后桑榆想到南云就要离开,心中不免有些伤感,之桃在一旁说道:“王妃您是咱们睿王府的王妃,就留下南云姑姑吧,王府还在乎多南云姑姑的一双筷子吗?”
桑榆苦笑道:“把南云留在身边这么长的时间,已经是破例了,哪有宫女成亲有孕在身边伺候的道理,有魏医官照顾南云我是最放心的。等南云生下孩子再回来吧。”
晚饭后,南云扶着桑榆起身,桑榆抽出手,拉着南云的手笑着说道:“你要好好休息吧,你的肚子都已经有些显怀了,今后魏医官要辛苦了。”南云的表情很复杂说道:“世子妃已经登门拜访了,府里的传言奴婢已经听到了,明日奴婢就要出府了,今晚让奴婢在伺候王妃一次吧!”
南云一直是最懂桑榆心的人,在桑榆的心中南云不是一个婢女而是自己的一位姐姐。泪水从南云的眼中流下来,南云说道:“奴婢一直在王妃身边伺候,在王府也算有些脸面,奴婢不能仗着王妃的宠爱,王府里嚼舌头的人可是不少,奴婢是一个宫女,每日干活是本分,昨天世子妃打发人送来多送了一个月的月例,这月例奴婢拿着烫手。”
桑榆的脸上是成串的泪水,南云就像姐姐一样伴随在自己的身边。贤妃娘娘惩罚时有南云的帮助,生病的日子里有南云送上的汤水。桑榆拉着南云的手越发得紧,说道:“你在我身边已经有十几年,就是我的左右手,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也说了已经二十八岁,这一胎一定要顺利,将来让这个孩子和我的孩子一起长起来。“桑榆用手擦拭自己的泪水,又擦拭南云脸上的泪水,继续说道:”魏医官有了自己的医馆,你们夫妇可以妇唱夫随,一起开这家医馆,若是街面上有人难为你,就同王翰说一声,有睿王府给你撑腰。”
南云的声音有些颤抖:“奴婢认命了,就是伺候人的命,有福气遇到王妃这样的主子。”南云压低声音说道:”有一件事情奴婢不放心,还是要和王妃说说:王妃回府已经有几天了,王爷来过两次,王妃用有孕在身挡了回去,王爷也是没有面子,王妃和王爷这样赌气终究不是一个办法。”
听到景宸的名字桑榆的脸色顿时变了,说道:“我的心里过不去,看到王爷就会想起先王妃、还有在永巷里的友梅,还有惠官,惠官就这样白白地死掉了。王爷把我接回来不是真心和我复合,只是为了肚子里的一个孩子罢了。”
南云继续说道:“王妃说的话对也不对,王爷不顾安危把王妃从皇宫带出来,说明王爷心中是有王妃的。王妃在王府的位置还不稳固,这个没有出生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还不能稳固王妃的地位,所以王妃和王爷不睦的事情是不能让外人看出来。”南云继续说道,“奴婢看王妃对王爷一直都是淡淡的,这不是把王爷推到月侧妃的丝厢阁吗?”
桑榆板起脸说道:“我是不会装出满脸的笑意讨好王爷的,那是侧妃、才人的事情,我是正妃。”
南云说道:“王妃就是这样的脾气,让我怎么安心离开王府啊?奴婢要是有个办法可以帮助王妃缓解一下和王爷的关系。”南云停顿一下继续说道:“先王妃有孕的时候,就让身边的问竹做通房,这样可以伺候王爷,各院也有自己的通房,王妃也可以找一个通房来伺候王爷,这样可以留住王爷的人。”
桑榆站起来,来到窗前,看着外面做事的宫女,喃喃道:“我需要找个通房来留住王爷的人,留下的只是人,能留下心吗?我身边最贴心的就是你们几个,你和巧艳已经出嫁了,惠官不在,只有春竹和之桃,之桃是个直筒子,不会讨好别人。”
桑榆不在说话,眼前出现春竹帮助景宸整理衣服的样子,好像很亲昵很和谐,南云接着桑榆的话题说道:“王妃说得没错,奴婢觉得春竹最合适,对您是没有二心,模样好,人乖巧,还是自己人,前几日奴婢私下和她说上了几句,春竹也愿意做通房,就看王妃的意思了。 ”
若是以前提到通房,桑榆还是抵触犹豫的,但此时桑榆突然觉得有春竹这样一个通房存在,自己可以得到一个喘息的机会,也许需要一个通房。桑榆对南云说道:“拿一对翠玉的手镯送给春竹,告诉她以后好好伺候王爷,之后还有赏赐。”南云答应后退下。
桑榆一个人站在院子中,已经是二更天了,月色柔和似絮,轻均如绢的浮云,簇拥着盈盈的皓月冉冉上升,清辉把周围映成一轮彩色的光圈,有深而浅,若有若无。柔柔的月色不像晚霞那样浓艳,因而更显得素雅,没有夕照那样灿烂,只给你一点淡淡的哀愁。正在凝视月光的时候,邀月阁的大门被外面的人撞开了,两个太监扶着喝得酩酊大醉的景宸跌跌撞撞地走进邀月阁,高志急惶惶地来到桑榆面前行礼后说道:“回王妃的话,王爷散朝后和几位王爷到熙园吃酒,多喝了几杯,回府后王爷说要来邀月阁,所以请王妃准备一下。”高志知道王爷和王妃的的关系,尴尬地行礼。
桑榆看到景宸已经被送进卧室,对高志说道:“高公公客气了,伺候王爷原本就是我的本分,高公公今日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明早再来伺候王爷上早朝吧。”高志和两个小太监退出邀月阁。桑榆对南云说道:“让春竹去伺候王爷吧,从今夜起她就是邀月阁的通房了,告诉她,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伺候好王爷以后有好日子过,要是能生下孩子,不管男女,她都能做才人。”南云回到正屋在春竹的耳边几句,春竹的脸庞腾起一阵红晕,竟而低下头含羞地点点头。
桑榆站在院中,面对邀月阁的正厅,从正厅到卧室的烛光逐渐熄灭。桑榆心中的火焰却在燃烧,原本以为景宸会发现枕边人不是自己,但是只有死寂的夜,只有孤单的自己。南云站在桑榆的身旁,用手轻轻地扶着有些颤抖的桑榆,安慰道:“奴婢知道王妃心里委屈,咱们是远道而来的,除了手中的一份赐婚圣旨,在这个上京城没有人可依靠的,只能靠王爷,若是和王爷撕破脸,那么在王府就是有尊无爱的日子,孰重孰轻,王妃心里要想想啊!”
桑榆对南云说道:“今晚就当作是春竹的洞房花烛夜了,陪我到积微轩看看书吧。”
来到积微轩已经快三更了,桑榆对身后的南云和盼晴说道:“今夜我没有睡意,我就在积微轩看书,你们睡去吧。”盼晴对南云说道:“姑姑去睡吧,王妃这里有我伺候。”之后南云在西边的厢房睡下,桑榆一个人静静地看书,盼晴就在门口的台阶上依着门边歇着,打着瞌睡。
这一晚桑榆的心沉下来,自己在积微轩里安静地看书或是研墨写字,不觉已经快五更天。桑榆向窗外望去,外面是微微东起,天色有一些发白。桑榆起身,看到盼晴已经在台阶上酣然入睡,发出轻轻鼾声。桑榆没有打扰盼晴,自己独自走出积微轩,沿着小路漫步,从未一个人如此早的在王府散步。天光还不清楚,四下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树上的蝉还在“知了知了”地叫着。忽的发现地上有一个黑黑的东西在爬,蹲下身仔细看,竟是一只刚刚退去蝉壳的蝉,爬行的样子好有些摇晃,它头上有两根又细又长的触角,触角下有一对大大的、圆圆的、鼓鼓的眼睛,但不会眨,倒像小女孩头上梳的两个小发髻。
桑榆看到眼前的蝉听着树上的蝉鸣,不禁念起一首诗:“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桑榆的声音没有落下,就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首诗此时吟诵并不合适啊!”桑榆回身一看,原来是区明,区明看到是桑榆,立刻低头行礼说道:“没有睡好,小的就起来准备去积微轩,打扰了王妃的雅兴。”
桑榆问道:“你来说说,这首诗怎样不合适?”
区明怯懦地说道:“小的胡说,小的愚钝。”
桑榆笑笑,说道:“说说,没有关系,原本你也是一位才子。”
区明说道:“刚才王妃所吟诵诗的是骆宾王在狱中所写。”
这王府不就是自己的监狱,自己心中已是悲秋,这首诗就是在说自己啊。桑榆没有回答区明的话,而是看着树上说道:“传说旧时齐国的王后因为心生怨忿而死去,因为心有怨气,死后难安,所以形成了尸变,化身成了蝉,然后飞到齐王宫的树上嘶鸣,声音凄切,悲恸异常,齐王听到后,也是心生哀戚,悔恨万分。这之后,世人便把蝉称为齐女了。”
区明顺着桑榆的话继续说道:“齐王后是‘忿而死’的,之后还变化成了蝉,在宫廷树间哀鸣,‘忿’字本义是心绪散乱,心中乱麻一团,情绪糟糕。齐王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他听到蝉声之后是悔恨。这样想来深宫王后情绪糟糕的原因估计是齐王另觅了新欢,冷落了王后,王后自然是开心不起来的,乃至最终化为蝉在树上凄凄切切的嘶鸣。”
两个人仿佛在说一件事情,又仿佛没有说一件事情。桑榆苦笑一下,掩饰自己的悲伤。指指地上爬行的蝉说道:“后来就有了齐女化蝉、齐后化蝉、蝉怨齐王这样的典故,蝉就和怨忿、凄凉、孤冷有关了。”
区明摇摇头说道:“ 小的和王妃想法不同,蝉可不是怨忿、凄凉、孤冷,蝉是高洁之物:其一:蝉饮露不食,高栖枝头,浮游尘埃之外。蝉栖身于树木高高的枝头,卓尔不群,它似乎什么都不吃,大概只饮树叶上的露水吧,如此高洁,不沾俗世尘埃;其二,蝉能入土生活,又能出土羽化复生。蜕去旧躯壳,重生天地间,生命是如此坚强;其三,蝉数年乃至十数年蛰伏于污泥浊水中,只为数十天的光明歌唱!如此热爱生命,为小小的生命歌唱,着实让人敬佩!这样的超凡脱俗,就是堂堂君子的象征。”
桑榆听着区明头头是道地讲解,不禁笑出声来说道:“听了你的一通歪理,我今日见到这只蝉,倒是一件幸事。”
“夫头上有緌,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食,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时,则其信也;加以冠冕,则其容也。君子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这就是君子的境界,是我这样的小人可望不可即的,王妃今日拾得此物的确是一件幸事。”说完向桑榆手中的蝉又是深鞠一躬。
桑榆的心情好了很多,把那只蝉放到手绢中包好,对区明说道:“今日多谢你啊,回去我就把这只蝉放到院中的树上,每日里听她唱歌。”桑榆转身往积微轩走去,区明呆呆站在身后,忽的桑榆听到区明的一句话:“王妃要幸福啊!”桑榆没有回头,直接向积微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