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月凉如水。
院里那一抹微光颤颤巍巍,却驱散了一方天地的黑。
蝉鸣声掩盖了动静,陆望并不急着敲门,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他盯着那束光,心情复杂,心里想着不知道有多少飞蛾会前赴后继。
他撑着腰敲响了门。
门开了,苏鹤没想到是陆望,微微一怔。
陆望也确实很久没有半夜敲响他的门了。
苏鹤道:“陆大人这是…”
“先让我进去。”陆望闪身进去,直往内室里走,然后毫不客气趴在了榻上,不带一丝停顿的。
苏鹤跟着进去,行至榻前,眯着眼睛看着他,陆望脸埋在枕头里,在他说话前伸出了一只手。苏鹤看见他手中的两串糖葫芦,一时无言以对。
陆望上下晃了晃糖葫芦,苏鹤无奈接过,说道:“阿九已经睡了。”
枕头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给你买的。”
苏鹤道:“我不喜欢吃这个。”
“但是你问我要了,怎么也得给你送过来。”陆望扭头看向他。
苏鹤坐在榻前矮凳上,将糖葫芦放在一旁,看着他道:“我说过,陆大人别再晚上送东西来…”
苏鹤坐的位置,陆望得将脖子扭过去才能看见他,可扭着脖子太难受了,他叹气,又眨了眨眼,无奈道:“苏大人,怎么还提这事?上回不是让你掐回来了吗?大气点好吗?我刚才扛东西闪着腰了,能劳烦苏大人帮我敷一敷吗?”
苏鹤听他说话都是咬着牙的,想起他昨日那般模样,开始说风凉话:“陆大人这腰,不是昨日就闪了吗?”
“嗯。”陆望大方承认,“方才又闪了一次。”
“那你还翻墙,是嫌伤得不够重?陆大人是不会敲门吗?”苏鹤对于他翻墙这事颇有微词,他抱怨了一句,还是去了耳房,让叶双秋准备热水。
苏鹤晚上一般都是接近子时睡觉,叶双秋偶尔在一旁给他磨墨,偶尔给他准备些宵夜,偶尔也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若无他事,亥时四刻他就去准备热水,等苏鹤沐浴后收拾完,他再去看看阿九。阿九早睡,时常睡不安稳,他会哄几句。苏鹤说阿九是他弟弟,他也就真的将他当做弟弟。
此时阿九睡得正酣,叶双秋坐在一旁和面做月饼。
听到苏鹤的吩咐,他应了声,很快,就将提了热水过来。知道是要给陆望热敷,便道:“我来吧,大人在一旁坐着就行。”
苏鹤乐得清闲,正准备坐下,陆望却道:“双秋,这么晚了,你也该睡了。”
叶双秋正准备将手伸进水里,闻言收回手,看了苏鹤一眼,抿了抿嘴:“那行,我先回去了。”
陆望低笑两声,语气轻快:“那就辛苦苏大人了。”
苏鹤倒也没有显露出不愿意,只拿过帕子过了水,一边拧一边道:“将衣服脱了。”
陆望忍着痛翻身坐起来,三两下脱了衣服,又扶着腰躺下。那天玄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天玄铁,但是是真的重。陆望枕着双臂,感觉到一只手将自己头发拂开,痒痒的,接着腰上一阵温热,那疼痛就在这温暖湿热中缓缓晕开,融化成水。
陆望这才将身体彻底放松,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帕子很快就凉了,苏鹤又重新过了热水,一遍又一遍,将他整个腰背都敷了一遍。
“好了。”苏鹤收回了帕子,将衣服随意扔在了他背上。
陆望贪恋着那一丝余温,久久没有动弹。直到温热散尽,他才将脸从胳膊中抬起来,看着苏鹤道:“我有些后悔。”
苏鹤顿了顿,陆望继续道:“后悔对你动了手。”
苏鹤淡淡的声音传来:“我对自己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陆望愣了愣,重新趴了下去。
苏鹤收拾完,看着榻上一动不动的人,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手臂:“陆大人,你要是好点了就回去吧。”
陆望艰难翻身平躺着,做出一副痛苦之色来:“苏大人,我好疼啊,疼得不行了。”
“别做戏。”苏鹤斜眼睨着他。
陆望当做没听到,继续哼哼唧唧:“我这个样子走不了路,也回不去啊。苏大人就收留我一夜吧,待我来日康复痊愈,定重礼酬谢。”
苏鹤懒得和他计较,白了他一眼:“进去。”
陆望一脸无辜:“动不了。”
苏鹤无奈,长腿跨过陆望双腿,到床榻里面去了。苏鹤躺下去就闭上眼睛,一句话不说。
陆望转动着眼珠,百无聊赖道:“苏大人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我该有什么话对陆大人说吗?”
陆望忍不住侧头:“我看双秋在你这里待得挺习惯。”
苏鹤低哼一声:“其实你大可不必将他放在我这里。”
陆望道:“若他不在这里,谁照顾你和阿九。好歹你也帮他姐姐洗了冤屈,给他个报恩的机会。”
“为官者,自当为民做主,谈不上什么恩情。”
“你这人怎么冷心冷性的?”陆望脸隐在帐中,表情模糊,眼睛却亮极了。
苏鹤躺好,拉过薄褥子盖在身上,缓声道:“陆大人哪次来苏某没有好生招待?尽心尽力的忙活还被说冷心冷性,真是费力不讨好。”
一通话说得云里雾里的,陆望懒得再说,只道:“苏大人今夜恩情,我定铭记于心。”伸手扯过褥子将自己光溜溜的肚子遮住。
苏鹤声音变得软糯,像团棉花似的,“行…陆大人记着就好…”
不一会儿,身旁呼吸声渐匀,陆望扭过头,只能看见苏鹤的侧脸,棱角分明,线条流畅,尤其是鼻子,长得实在好看。嘴唇不厚不薄,不带一点笑意,冷冷清清的。
陆望不禁想,是什么样的父母才能生出这般模样的人来。
苏鹤睡觉十分安分,很久都没有变换姿势。陆望收回眼神,手却不安分地往旁边移动。
一寸又一寸,在这寂静的夜里,陆望觉得自己在做什么鸡鸣狗盗之事,心中莫名生起些紧张。
他屏住呼吸,指尖触碰到一丝温热,细腻柔软,来不及多品味,他就猛然收回了手,这才惊觉自己手掌冰凉,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心中大骂自己窝囊,在女人面前尚能游刃有余,如今在一个男人面前无所绰手,他陆归程这辈子什么时候这么畏手畏脚过?想到此,他又伸出手,挨近苏鹤时,他伸出食指勾住了苏鹤的手指。这才扬起嘴角,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苏鹤醒来时,发现旁边空无人影,他坐起身愣了一会儿,叶双秋端水进来,说:“主子离开时说,晚上他会亲自上门感谢大人昨夜收留之恩。”
苏鹤漱了口,说:“好,我知道了。上次让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叶双秋有些迟疑,半晌才道:“大人与主子…”
苏鹤笑:“我既然让你去查,就不怕你主子知道,你尽管告诉他就是。我与他还能做一段时间朋友,期间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为难。”
叶双秋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大人说的那个姑娘是顾舟山培养的亲卫,武功不在我之下。前两日顾舟山将她送到采阁去了,应是作耳目之用。那姑娘好像有个哥哥,也是顾舟山的亲卫,不过几年前执行任务时死了。”
“死了?”
“嗯,查不到任何踪迹,应该是死了。”
苏鹤已经穿好衣服,举步往外走,叶双秋也跟着出去。
苏鹤道:“建安王府那边你继续盯着,有什么异动及时与我说,与你主子说也可以。”
叶双秋笑道:“大人一早就看出主子的意图,还愿意让我留下。”
“你留下多好,这小院儿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说来,是我占便宜了。”苏鹤简单吃了两口早饭,就要走,又回头道,“阿九这两日是不是喊牙疼?让他少吃点糖,别惯着他。”
叶双秋看着苏鹤出了门,嘀咕道:“也不知道是谁惯的。”
明天就是中秋节,各个部门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中秋事宜,忙的忙,乐的乐,闲的闲。
最闲的要数御史台三院了,毕竟佳节将至,没必要在这时候去讨人嫌,除了殿院协助礼部准备宫宴,其余大小官员都闲下来回家陪家人了。
苏鹤看着苏慎还在查看各地监察御史传回来的呈文,开始赶人:“瑾之,大家都走了,你还不回去?”
苏慎道:“府中的事都不用我操心,回去也是闲着。鹤兄,南中樗州的呈文你看了吗?”
“看了,过了明日,有人会去处理。”苏鹤一边整理东西一边道。
“要不我去吧。”
苏鹤放下手中笔,看向他,说:“小案子,不必你亲自去。”
“可我总觉得这案子有些问题。”
“所以我去。”苏鹤将最后一支笔放好,继续道,“我走之后这诸多事务就麻烦你了。”
苏慎惊道:“你去?”
苏鹤点头,“我去。”
“你不能去……”
“我想去,瑾之,我还没去过樗州呢。”
苏慎想劝劝他,苏鹤却抢先道:“走吧,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