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仵作房的院子里,林辞夫人的哭声仍旧断断续续地传来。
白杨树下,方正严肃地看着苏辰:“若我不帮这个忙,苏大人还会去请谁帮忙?是刑部尚书关风?还是御史台的彭应松?亦或者大理寺白曲?”
苏辰迟疑了片刻:“就算方大人同意,我也一样会再去一趟。”
成了,青史留名,败了,九族皆灭。
原来如此。
对付已经形成气候的阉党,也只能用相同的手段。
方正犹豫了片刻:“之后呢。”他问,“阉党把持朝野气候少说十年,先不说京城,就说京城四周各个郡县,官家书信往来,皆掌控在阉党手里。如若袁一倒了,苏大人可想过后续?”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先皇便是因为后续无力,让阉党变本加厉地反扑了过来。
大晋皇室,已经经不起再这么折腾一回了。
“苏大人的心,我都看在眼里,可若仅仅有勇无谋……”方正摇了摇头,“方某并非惜命,方某人知道,只有将阉党连根拔起,大晋才有未来。”
“我愿意与苏大人一同举事,是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我的后人,在未来连一条可选的路都没有。”他说,“不想让他们卑微到只能对阉党低头,否则便无活路的地步。”
“也正因如此。”他话音一转,“我不愿意将命赌在没有把握的事情上。”
夏末的风,擦着两人的面颊吹拂而过。
苏辰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
方正为人刚正不阿,但始终都停在一个本职工作的范围内。
所谓本职,便是京兆府管辖的一亩三分地里。他不问政事,不越线,也从不偏袒哪一方。
看起来也和彭应松一样独善其身,实则是沉默着观察着天下动向。
“我这话,其实自私。”方正见苏辰不回答,不知为何,有些掏心窝子的感慨像是挡不住的洪水般说了出来。
“京兆府尹,京城百姓的父母官,却在这件事上畏首畏尾,甚至曾经想过要和与之相关的,包括苏大人您划清界限。”方正长叹,“夹缝生存,太难了。”
这么多年,方正一边顶着阉党的腐蚀,一边提防着二皇子的招募,整个人游走在刀刃上。
但他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
这样的环境下,不仅没能让他折断腰杆,反而是慢慢变得越来越有脊梁。
方正一直都像是个战士一般,用自己的方式,镇守着京兆府,守住这官场与百姓之间的最后一堵墙。
“这件事上我必须自私。”他说,“大晋就算所有的郡县都被阉党吞了,只要我方正活着,京城这堵墙,就永远都在。歪风邪气就吹不到百姓家里去。”
“官宦子弟、富商二代,让他们自己互相消耗,互相内斗去吧。”方正揣着手,“互相散尽钱财得拼一个面子,互相不求上进的正当纨绔。”
“这风只要不吹进百姓家,那么百姓就还能活。那么北市南市,依靠商业维持生活的人,就还能有饭吃。”
“可若是我倒了。”他目光冰冷地看着苏辰,“阉党会只要权力,不要银子么?”
“百姓可以无权无势,只要还有个能讲理的地方,那对生活的影响便是有限的。”方正顿了顿,“可百姓不能无权无势,无处申冤,甚至还没饭吃。”
“说一句大不敬的,若真到那一天,这虚假的盛世大晋,便如镜花水月……”他望着苏辰,言至于此,摇了摇头,“所以,苏大人若非已经是万全手笔,方某人只能承诺给苏大人一件事。”
他沉沉道:“便是朝野之上,绝不发一言。”
他身旁,苏辰面无表情地端起白水的茶盏,润了一口嗓子。
而后自怀中,拿出了半年之前,东山镇陈千南一案里,林雪交给他的黑色册子。
两指轻推,那册子擦着桌面,到了方正的面前。
“看了就懂。”苏辰说,“你平日与吏部也多有往来,不需苏某多言,便知我已做到哪一步。”
方正睨着那黑册子,将信将疑。
他思量一息,抬手,有些好奇地将册子拿起,轻轻展开。
“这是!”他愣住了。
上面所写之人,这半年里陆陆续续辞官的辞官,入狱的入狱,足足有几百人。
按理说,几百官员的变动,京城吏部绝对会出现“郡县无人可用”的窘境,各种政令一定会僵死,传达不出,也推行不下去。
可是……别说吏部安安稳稳,甚至连这种不正常变动的风声,都愣是一点都没有传出来。
方正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苏辰:“你的手笔?”
苏辰点头:“册上的人,均是阉党养在当地,只拿银子不办事的人。”
方正更加震撼。
“既然是阉党的人,那朝野为何不知?”他无比震惊地问,“这几百人的大变动可怎么瞒住……”
说到这,他顿住了。
几百人,阉党手下的青龙卫,恰好也是几百人。
方正震惊的半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苏辰。
他想说什么,苏辰都明白。他点头:“只有成为阉党走狗的头目,才能在阉党的眼皮子底下,培养出合格的父母官。”
那一刻,方正的震惊与夏日的风混在一起。
他都分不清面颊上的汗是被热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
如今再看苏辰,再想苏辰曾经的那些所作所为,面前这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忽而就高大了起来。
方正起身,左手在前,双臂自上而下,深深作揖。
他的头埋得很深,半晌,只说了一句话:“这在乾元殿上的第一声,我来!”
让没有成为任何阵营的刀,一直在京城里从不越线的方正开这第一口,是最合适不过的。
他的第一声,能够打得阉党猝不及防,让阉党一时分辨不出是从哪个阵营里冒出来的声音。
燎原的星火,一直以来都用不着多么强力的火种。
只需指甲盖的大小,迎风而起,便能眨眼之间,烧得遮天蔽日。
大晋朝廷,憋屈了太久了。
那一股憋屈,只需一点点的推力,便能使众人拧在一起。
一如当下,刚刚回复了早朝制度的第一天,第一个“臣有奏”。
便是紫色朝服在身的方正,在乾元殿上前一步,用洪亮的声音,说出震惊朝野的第一句话。
“臣奏内侍省袁冰,以太医院林辞五岁儿子为人质,逼迫林家配禁药五石散,谋害皇族!事情败露之后,内侍省袁冰为求安稳,竟谋杀太医院林辞及其妾氏灭口。”
洪亮的声音在大殿上像是审判的刀,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臣恳请圣上,将袁风、袁冰,交由三法司会审,以追查幕后真凶!”
他边说,边死死地盯着龙椅旁,搭着浮尘的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