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回忆起这些,彭应松的心里就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沉重得无法呼吸。
“我和你爹在书院的时候互相不对付。”彭应松笑起,“我嫌弃他草莽出身,是个粗人。他嘲笑我家大业大,但我啥也不是。”
彭应松感慨道:“别说,他这话我还真没法反驳,唯有暴怒,没辙。”
彭家在京城是官宦世家,可流传下来的为官之道只有两个字:圆滑。
所以最初彭应松看君维安的时候,就是个刺头,恨不得亲自把他拔了。
可又因为“圆滑”的家训,只能阴戳戳地恶心他。
这样奇怪的同窗关系,一直到他看懂了君维安和米元思之间到底要干什么的时候,变成了一种强烈的震撼。
“我嘲笑他是粗人,他却将家国兴亡扛在了肩上。”跳动的火烛下,彭应松满是悲悯,“而我,依然什么也不是。”
君维安的计划里,彭应松忍着巨大的震撼帮了他一把。
帮着他将米元思的死罪坐实了。
甘露殿前,君维安沉着面颊,如行尸走肉一样自台阶上下来。
彭应松等在那里,第一次唤了他一声“君大人”。
君维安愣愣地看着他拱手行礼,十分郑重:“往后……大人若是有需要的,尽管开口。”
甘露殿前,乾元殿广场中,灼人的日头之下,君维安望着那将腰杆看得比命都重要的“官宦子弟”,上前扶起了他的胳膊。
“彭大人的话我记住了。”他笑着说。
彼时,彭应松便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男人仿佛在走上一条只手撑天的路。
从那时起,彭应松能做的,就是偷偷地往君家寄信,捎银子。
因为听说君维安在北境家乡有个养女,脾气暴躁,目不识丁。
他就悄悄做个老好人,想着总归是个姑娘家,有点银子还是好的。
可他没想到君维安干了件大事。
悄悄寄银子的时候,偶然撞破了这个男人连夜快马加鞭的,以假身份出了京城。
彭应松不踏实,便悄悄等在了六扇门的小侧门之外。
谁知,三天后,君维安和一个无比眼熟的少年,借着夜色的掩护,扛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家伙闪身奔了进去。
说到这里,彭应松伸手调亮了灯芯。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他挑眉看着君歌,“你爹真的是个狠人,刺头。他不仅把东宫太子给弄出来了,肩头上还扛着米元思的嫡子。”
“而且……”彭应松将一旁锁在御史台异闻阁里快十二年的册子递给君歌,“而且他还瞧见我了,冲我嘿嘿一笑。”
想起这一幕,他就拍着胸脯一个劲地顺气:“可吓死我了。”
也是这件事为契机,彭应松知道了太子痴傻是个安抚袁一的幌子,也知道了君维安下一步到底准备怎么做。
“我挣扎了好几个月,终于败给他了。”彭应松笑起,“人活在世上,总归也是要做点什么的。”
“圆滑度日,中规中矩也是一条路,平庸地度过一生,不图什么美名,也不落什么骂名,这也是一种生活的选择。”他望向屋外,“可这大夜弥天,总归得有人站出来啊。”
“若人人中规中矩,天下都躺着不动弹……等大晋都没了的时候,便是灾祸的开始。”他说,“我两眼一闭,入了土就安生了,但后人呢?你们这些晚辈呢?”
彭应松微微笑起:“你爹想得比我透彻。”
自从米元思斩首之后,君维安就再也没停下过。
他交给了彭应松一份案宗,里面记录着米家一案是怎么坐实的。
当中最详细的部分,竟然是经过了君维安的手。
“这……”当时,彭应松惊呆了,“这岂不是在说,所有的错误证据都是由君大人完成的?”
君维安看他惊讶的模样,比彭应松还惊讶:“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一句话,怼得彭应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什么叫显而易见?
“你这是冤假错案啊!”他说,“这!”
“是冤假错案。”君维安沉沉道,“阉党主导的冤假错案,阉党的走狗,青龙卫的玄武,亲手认定的冤假错案。”
彭应松愣住了,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懂了。
眼前这个男人,是在用自己的手,创造阉党覆灭的契机。
瞧着彭应松参透了他到底想做什么,君维安指着盒子里一份封死的信封:“待时机成熟,这里,便是翻案的铁证。”
彭应松的手颤抖了,他有些更咽地看着君维安:“你在胡说什么。”他训斥道,“你可是大晋第一痕检啊!谁人能够推翻你的判断!谁人敢这么干!”
当时,君维安只抬手拍了拍彭应松的肩头,意味深长道:“会有的。”他说,“她会来的。”
“虽然我算计了她,但是……”他说到这,面颊上透出钻心的痛,“但是现在,只能为算计而活着。”
他立马又笑起:“争取到的时间有限,不知道袁一什么时候会开始对我起疑,我没时间停下。”
没时间停下。
他们每个人的时间,都是前一个人用命换来的。
米元思的时间是先皇争取来的。
君维安的时间,是米元思的死,与以身饲毒的皇帝一起换来的。
以至于他每一步都太沉重了,沉重到无法喘息,沉重到根本不敢停下来。
彭应松看着远去的他,抱着那可以翻案的案宗吼道:“你呢!你要给谁换时间!”
君维安没停,也没回头,亦没有回答。
只是潇洒地在夕阳下摆了下手,仿佛在说:放心,尽在掌控。
星河璀璨,幽光满地。
御史台的书房里,君歌愣愣地听着这些她从来都不知道的过往,全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回应彭应松的目光。
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颊上波澜不惊地将那封的严严实实的信递了过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给,翻案的铁证。”
书房里蔓延着寂静。
君歌将信封一点一点地拆开,展开厚厚一摞印着各种指纹鉴定图样的信纸后,在最上面的一页,瞧见了君维安熟悉的小字。
他说:丫头,好久不见。
他说:
丫头,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