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薄暮,净延寺禅房,书声琅琅。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汤松白合上书本,敲了一下书案,“江予霖你在老师眼皮底下走神?”
江予霖睡得正酣,听到动静,正襟危坐,翻了几页书,道:“没有,学生不敢走神。”
汤松白道:“书读到哪了?”
江予霖微微偏过头,看了一眼贺砚舟,果不其然,没搭理她,她又看了一眼小福子,“......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汤松白问道:“此为何意?”
江予霖琢磨了一下,“修身养性为做人根本,穷理正心,修己治人。”
“看来书没白抄,道理懂得不少,就是不往心里去,你再说说——”
话说到一半,屋里就进来一个小吏,“大人,都察院出了事,需要您过去一趟!”
汤松白只好留下课业,匆匆离去。
净延寺山脚住着几户人家,偶尔也会有孩子跑到寺里听课,汤松白不收钱把人都留了下来。
江予霖道:“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葛二胖开始收拾书案上的纸墨,嘲笑道:“行了,别装模做样了,老师走远了。”
江予霖朝他翻了白眼,探过头,“贺淮安,你写什么呢?我刚才看你,你怎么不搭理我?要是答不上来,我可又要挨板子了,到时候你还要监督我抄书,多浪费时间啊,我们三年的交情,到头来,你还不如小福子好呢。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爱说话,你在家里也这样吗?闷葫芦似的。你以后,不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吧?”
贺砚舟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江予霖:“......看来是了。”
说话间,小福子已经走过来,小声道:“还好老师,临时有事离开,要不然你肯定,又要挨罚了,就是,没想到,你居然懂这么多。”
葛二胖嘲笑道:“懂那么多有什么用,你看她把自己修整齐了吗?”
江予霖朝他后脑勺扔了个纸团,“我一个要钱没钱,要脑子没脑子的人,参悟那么多有什么用,人各有志,刍狗何必庸人自扰?人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怎么对我要求这么多?该不会是......”
葛二胖瞪了她一眼,争辩道:“老师说过,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大丈夫之志,你不懂!”
江予霖看见小福子的眼神,猛地转过头,看见汤松白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恨铁不成钢道:“说得有理有据,我让你抄那么多书,都进了狗肚子?今天你哪都不用去,给我老老实实地在这面壁思过!”
汤松白回来取东西,正巧听到他们在屋里争辩,结果就听见他的好学生满肚子歪理。
到了晌午,江予霖抄书抄得手酸脚酸,盯着对面的人看了一会儿,“贺淮安,你不觉得无聊吗?”
贺砚舟搁下笔,道:“没有。”
江予霖拿他没辙,气氛沉寂了一会儿,忽然有个男子推门而入,后面跟了几个家仆。
是何子乾,年方二十五,父亲是文渊阁大学士,江予霖上次在河边摸鱼,意外捞出个人。
“小丫头,我今日在桥头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你的身影,我今天是有重要的话跟你说的?”
江予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抬眸看了他一眼,“等我做什么?”
四目相对,何子乾顿了顿,说道:“我知道,你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所以我就直说了,我是真心喜欢你!我已经和父亲说了,想娶你为妻,但是因为你的身份,只能委屈你一下,但我以后一定一心一意的对你好!更何况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是绝对不会辜负你的。”
说完,何子乾突然觉得后颈发凉。
江予霖刚被罚抄,心情不怎么好,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何子乾继续道:“你和我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若我不负责,实在枉为君子。”
下一刻,贺砚舟失了力道,捏断了手中的笔,声如寒冰,“你说什么?”
何子乾回头看他,登时被吓得一激灵,声音抑制不住的发抖,什么都说出来了,“......我在和这位姑娘求亲,想纳她为妾。”
江予霖看了一眼贺砚舟,又看向何子乾,不耐烦道:“纳你个大脑袋,正烦着呢,离我远点。”
求亲被拒绝,何子乾顾不得贺砚舟,道:“你怎么这样,我是真心的,我保证以后好好对你,你想要什么,珠宝首饰,胭脂水粉,我都可以许给你。”
江予霖道:“你有病吧,我什么时候跟你有过肌肤之亲?”
何子乾道:“你把我从河里捞出来,肯定摸了我,这不就是肌肤之亲?你不同意也没关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正我没找到你家人,已经和汤松白提亲了,你说什么都无用。沾衣裸袖便为失节,此事若是宣扬出去,你也只能嫁给我。”
“......”江予霖道:“你威胁我?”
何子乾不以为意道:“非我本意,是你逼我的。”
江予霖见贺砚舟走过来,立刻站起身,拦下了他,“你真想娶我?”
“当然了,”何子乾见两人举止亲密,又想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气恼道:“你和他什么关系?他是谁?!”
葛二胖在门口听了半天,终是没按下火气,冲进屋子,“我们好心救你上来,没成想竟是东郭先生和狼!”
于衡干咳一声,也进了屋子,“何公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你跟老奴去一趟定远侯府。”
何子乾看着进来的两人,神色不虞,道:“去定远侯府做什么?”
于衡朝着贺砚舟行了一礼,“自然是我们小公子请你过去。”
何子乾反应了一下,脸上血色褪尽,连忙行礼道歉,随即带着家仆狼狈离开。
江予霖感慨道:“果然,还是家大势大好。”
葛二胖搁下一篮子枇杷,气道:“真不该救他。”
贺砚舟道:“他是谁?”
于衡答道:“何鲲之子,去年就娶妻了,平日沾花惹草,名声不怎么好,婚事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估计是老毛病又犯了。”
葛二胖道:“那他该不会真的把事宣扬出去吧?众口铄金,到时候就真说不清了。”
于衡道:“他自己不干净,还想反过来污蔑别人,没人会信,而且,她是汤松白的学生,老先生盛名在外,根本不会有人信他。”
江予霖愣了一下,道:“于叔,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予衡道:“过几日该降温了,想给小公子订几身衣服。”
江予霖道:“那还等什么,赶紧把人接回去吧,可别把冻坏了!”
“你是罚抄还没写完吧?他走了就没人监督你了,”葛二胖道,“这枇杷是我娘让我送来的,我可不是故意要听墙角的,东西我送到了,我回去了。”
“替我回去谢谢你娘。”
“你不该谢谢我跑了一趟腿?”
江予霖不知怎么就被于衡忽悠到了定远侯府,她还在面壁思过,所以就没敢回汤宅,但也不想去定远侯府。
书房。
贺砚舟站在她身后看 一会儿,“你,抄错行了。”
江予霖没说话,乖乖换了张纸,重新开始抄写。
这种小事,如果换做平常,江予霖肯定会据理力争,实在不行就装傻充愣,各种借口,反正绝不可能重写。
如此反常,贺砚舟轻声道:“何子乾的事我会帮你解决。”
江予霖确实在琢磨这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想到了乌青华,她的婚事就是父母安排,也是这个年纪,只不过乌青华没有顺从,如果任人摆布,江予霖突然有些不甘心,如果当时乌青华换做她,她可能会做出更出格的事。
思量许久,江予霖拍案而起,坚决道:“我决定了,我要出家!”
贺砚舟狭眸看着她,“做梦。”
江予霖不知道身后有人,吓得一激灵,没听清,“你说什么?”
贺砚舟又说了一遍,“做梦。”
“有你什么事,”江予霖刚想明白事情,心情还算不错,“我问你一件事,你觉得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砚舟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江予霖道:“自然清楚,那我这个样子,以后岂不是会给老师抹黑?”
贺砚舟道:“你还担心这个?”
江予霖伏在书桌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这不是,不是又惹事,给老师添麻烦了吗……老师那么好的名声,若是日后被我败坏了,那跟何子乾那个傻货有什么分别?”
贺砚舟道:“所以呢?你想嫁过去。”
“嫁过去?那他家这辈子都别想安宁。”江予霖笑道,“你不要和我说,你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
贺砚舟道:“怀疑过,户籍一看就有问题。”
江予霖称赞道:“也就你能看出问题。”
屋里刮进一阵风,周围蓦地陷入一片漆黑,江予霖不由得直起身,转了一下头,唇瓣好似碰到了什么,好像很柔软。只是碰了一瞬,江予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你们侯府就这一根蜡烛吗?”
缄默良久,屋里都无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