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问功课了,阿阮规规矩矩地将手放在膝上,她认真地想了想,目前为止并未遇上什么疑难,师父都教过她的,算起来并不觉得有所得,只是觉得之前所学皆可用。师父唯一没有教过她的是男女之情,她心里喜欢师父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师父吐露,便道:“阿阮愚钝,尚无所得,只是经历了许多,觉得人界很有意思。”
帝江眼中含笑,“人界自然是有意思,红尘万丈,最是逍遥之地,你慢慢体会吧。”他是强者,自然觉得人界逍遥,可人界红尘并非只有逍遥,还有无尽的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生而为神的他是无法体会到的。
阿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管是在哪一界,只要有师父在,她都觉得好。想起那杜小姐,阿阮问道:“对了师父,今日遇到一个杜小姐,被这府上的小侯爷和一个书生同时喜欢上了,这小侯爷人虽正直却是风流,而那书生虽不像小侯爷这样不正经,但却是心术不正。我原本是想帮那书生的,但因他害人,后来反而帮了小侯爷,救了他一命。师父,若是你,你会帮谁?”
帝江不解,“我为何要帮他们?”
阿阮一愣,“不是说,帮人姻缘也是积德行善么?”
帝江哼了哼,他又不缺这点福德,他的徒弟也不能缺,便道:“情爱之事最是无聊,姻缘自有月老操心。”
最是无聊?阿阮眼睛眨巴两下,心里像是被砸了一拳,有些不大舒服。
“师父……那,姻缘这个事,果真就是天定的么?”
帝江仔细瞧着自己这小徒弟,她早就不是以前那个肉球一样的小崽子了,修罗族乃是天界盛产美人的一族,她这王女自然是好容貌,即便是他这样见惯了美人的人,也都觉得自家徒弟好看的世间难找。只是,女孩子当真是麻烦,她的月事就不说了……若不是有塑夜帮忙,他简直要疯……
而今,寺庙迷魂阵那一遭,恐怕小丫头春心萌动,对男女之事开了窍了,这还真是麻烦啊。帝江有些头疼的想着,要不要干脆也一碗忘情断了她的情爱之念?
他想了想,将茶碗放置在窗台上,开了的窗,月光透进来,映在茶碗里,他抽出一张闪着金光的符纸,浸在茶水里,沿着茶碗敲了几下。不多时,一个手持树枝般形状的老人裹着红光现身在房中。
“少帝,好久不见啊!唤老头子前来何事啊?”月老眯着眼瞧了瞧帝江,又瞧了瞧他身旁的女孩儿,眉开眼笑地捋着胡须道:“少帝这是终于情动了?找我讨月老的姻缘符来了?”
月老掌管的只是人界姻缘,若是其他界的姻缘,能讨得他注了法力的姻缘符也是极妙的。
帝江脸色一沉,“叫我帝江便是。她是我徒弟阿阮。月老,此次找你是想你给我这小徒弟看看杜家小姐的镜花水月。”
“徒弟?”月老吃了一惊,原本眯成一条线的小眼睛忍不住睁到最大,“你也会收徒?”这还真是一大奇闻,他一个最是自在的人,竟然会收徒,一收还收了个女徒弟!
帝江嘴角抽了抽,“不行么?你那是什么表情!”
月老捋着胡子,不敢惹他,忙道:“行行行!你做什么都行!只不过,这招仙符你随手就用了,真是浪费啊……”做神果然是好,用不完的法力,使劲儿浪费都不心疼!就为了找他给小徒弟看凡人的镜花水月,就用了这仙人招来的术法,真是任性啊。
除了塑夜,阿阮还是第一次见到仙界的其他人,竟还是掌管人界姻缘的月老,她像是瞧什么稀罕的生物似的将月老上下打量着。
月老也在打量她,阿阮睡觉时拆了头发上束着的诛邪绫,此时穿着大红色的寝衣,青丝垂在身后,微微有些凌乱,少有的华美容颜,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年轻的身体蕴含着饱满的灵力,灵脉涌动着强大的气息,若非知道了她是帝江的徒弟,还以为是仙门哪家的小仙徒。
“少……啊,不,帝江,你这小徒弟,是仙界哪家的孩子?”就算是仙界,这般年纪也是少有的好资质,看着真是让人喜欢,月老忍不住问道。
帝江冷着脸,将阿阮往身后一扯,“阿阮是我随手捡来的凡人,植了灵脉罢了。和仙界没有半点关系。难不成好的都是你们仙界的?”
月老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生气了,但转念又一想,他这人惯常是随心随性情绪反复的,便笑着讨好道:“那你也太会捡了。”
帝江哼了一声,懒得与他废话,催促道:“镜花水月。”
“是。”月老叹气,心道今日真的是黄历不吉,被他这么个大麻烦召来,还是少说废话,快些做事吧。
阿阮下意识地抓住帝江的衣袖,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只见月老从怀中拿出一面小小的圆镜模样的物什,那圆镜竟是水蓝色的。
月老将圆镜置于桌上,轻轻晃动他那根树枝状的手杖,手杖长出一枝嫩芽,延伸过来,顷刻间开花,花瓣展开时,一滴水滴落下,正中那桌上的圆镜。
啪——
水滴像是滴入了水中,圆镜忽生变化,大了数倍,荡出阵阵涟漪,如碧波水面落了一片花瓣,竟是一面晶莹的水镜,清澈却无底,如容纳了万千幻象,朦胧万象笼在一层水汽之中,一盘圆月映照在水镜里,花朵瞬间开谢,生息不歇。
阿阮好奇地从帝江身后走到那水镜前,忍不住想去摸,却被帝江伸手截住了手腕。
月老吓出了一身汗,心道幸亏帝江动作快,不然他这徒弟若是被水镜吸了进去发生什么事,他恐怕就要被这位大神弑仙了。
帝江:“别碰。”
腕上的皮肤感觉到来自师父手上的温度,阿阮心头忽然跳动了一下,想要抽回来,却又贪恋这温暖,她支吾一声,掩饰道:“师父……吓了阿阮一跳……”
帝江拧眉看她,被吓了一跳的人是他才对吧,要是她被吸到这水镜里,指不定猴年马月才能捞出来,那他这徒弟算是白捡白养了。
月老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老头子我才是被吓得一跳啊……小阿阮,这水镜包罗了人界的姻缘玄机,万千因果,一切虚像都丝丝入扣,别说你一个凡人,就是神仙卷进去也难理清头绪出得来了啊。”
月老说话的时候,帝江松开了手,阿阮怅然若失地偷偷摸了摸手腕,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指名要看杜飞雁和闵小侯爷和齐远山的姻缘。
镜花水月所显示的,并非是注定的未来,而是有各种因果汇聚呈现的可能。
月老施展仙法,水镜震荡,渐渐显现出影像来。
水镜里先显现的是杜飞雁嫁给了齐远山,齐远山有野心有抱负,他借助妖魔相助,不仅成功娶到了编修府上的嫡小姐,而后更是高中状元,一路平步青云,只是他初时对杜飞雁还算是举案齐眉,之后杜编修因文字狱获罪,齐远山便趁机抛弃发妻,娶了朝中的郡主,后又联合郡王谋反,许是他天生就没有帝王命,遭到妖力反噬后灵魂被妖魔吞噬。
而杜飞雁成为弃妇之后反而自力更生,成了当朝第一位女先生,使更多的女子得以出入学堂,这其中竟然还有闵小侯爷的相助,二人虽没有成为夫妻,却也算是半友,常常一起在书院共同奏曲对弈,做了半生知己。
此间情节并非一言两语能道,阿阮跟着那画面心情跌宕起伏,齐远山自作孽不可活,没什么好可怜的,倒是杜飞雁,虽然遭弃,却并未放弃自己的人生,努力用自己所学改变自己所处的环境,甚至改变这个世间的规则。虽是不幸,却也是幸。
月老再度施展仙法,这一次水镜中展现的是杜飞雁嫁给那闵小侯爷之后的事。闵文这人虽然风流,但对待女子是极好的,若作为知己,就像方才杜飞雁嫁了齐远山之后那般相处,那便是不可多得的友人。可他处处留情的温柔性子当做丈夫却是不大合格的,他早娶了正妻在家中,杜飞雁只能做妾室,虽得丈夫宠爱,可一身才华全都只留给了这个男人,圈在小小的四方宅院,与其他女人分享着自己的男人,不知他哪天才会歇在自己的院子里。他是个好人,在她父亲获罪之时极力保住了他的性命,在国家动乱时,也尽力护家人周全。
可杜飞雁却在这方宅院里郁郁而终,没有人知道她曾是个极有才华的女子,她的琴只弹给了一人听,她的字只用来抄经写闺怨,她的棋常常等不来前来对弈的人,她的画往往落笔不成……
水镜再度震荡,恢复了平静,缩回了原状,月老将水镜收了起来,对着帝江恭敬地拱手请示:“帝江,这样可成了?”
阿阮这才从刚才的那些场景里回过神来,有礼地朝月老道谢,这举动叫月老身心舒坦,摸着胡须直点头,便又点拨她几句,“小阿阮,这水镜里的一切都是有因果的,这世间难有万全,情爱也并非是人生唯一重要的东西,姻缘没有好坏,只是因果不同。你本就是凡人,这水镜里的虚像对你许会影响大一些,若觉得情绪沉重,可打坐清修片刻即刻,切勿被扰了心神。”
她确实被这些画面扰了心神,想不明白幸与不幸,便忙应下。
帝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示意他可以离开,月老松了一口气,“那老头子我便先回去了。”说罢,他对阿阮笑了笑,心里喜欢她这孩子,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从手杖上挂着的锦囊里摸出一张姻缘符递给她,“老头子我这儿没什么好东西,能拿出手的就只有姻缘符了,不嫌弃的话,就当给小阿阮的见面礼吧。”
“不嫌弃的!”阿阮高兴地接过来,这可是月老的姻缘符呢,神仙的符!
帝江却是嫌弃地很,瞅了两眼,“啧,她一个小崽子,你送这个干什么……真亏你拿得出手。”
纵使月老是老一辈的神仙,也忍不住被他说红了脸,气的胡子一翘一翘的,道:“老头子我就是一个管姻缘的神仙,哪有那么多法宝啊!再说,什么小崽子啊,小阿阮这个年纪再过两年在人界就算是及笄了,是成人了,可以嫁人了,这姻缘符岂不正合适!”
月老念念叨叨的,趁帝江还未动手出什么阴招就飞身回了仙界。
阿阮小心翼翼地将姻缘符放入乾坤袋里,忽然忧心忡忡地问道:“师父,再过两年就要把阿阮嫁出去了么?是要把阿阮嫁给明轩哥哥还是塑夜哥哥?还是也像人界这样,找个阿阮不认识的人就嫁掉啊?”
帝江挑眉,他越来越觉得应该给这小崽子斩断情根了,她这是想嫁人?她想嫁给谁?明轩?还是塑夜?之前还幻境里看到的还是自己呢,怎么这会儿就出来这么多选项,连不认识的人都行?
“啧……”帝江有些心烦,伸手弹向她的脑门,眯了眯眼,“嫁人?你想的倒美!师父我养着你难道是白养的?你忘了你要打败塑夜的嘛?”
这一指弹得有些疼,阿阮哭丧着脸抱着头,“师父,你养阿阮就是为了这个啊?”
帝江好奇,“不然呢?”
“哦……”阿阮极力压下自己心里的那点苦涩。十五岁时要和塑夜哥哥比试的事她没有忘,她也知道,师父当初捡她回来就是为了这么一个赌约,塑夜哥哥也很坦荡,既然赌了,便会认真,却也时常会提点她练剑修行。只是,她心底里盼望着师父对她还是有些师徒情分的,甚至是超过了师徒之间的亦兄亦父的情感。
师父这个人到底是心冷吧,他是神,这世间一切对他而言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在他眼中风云变幻,不过是一场幻灭再起。就连塑夜哥哥也说过,他的冷,不会轻易让人暖热,因为他一个人坚持了太久太久……
阿阮心想,可是,师父到底不是一个人了,他有她了啊。她不会嫁人的,只想陪在师父身边,人界再好,也没有她贪恋的红尘,她的红尘就在那十里桃林幻境里的小院儿里,只要有师父在,便是她的滚滚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