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似乎在不经意之间就已经到来了,当人们有所察觉的时候,天气已经很是炎热。
虽然太阳才刚刚升起,小水门外的码头上已是一片热闹繁忙的景象。
生漆、桐油、漆器等等来自长江中上游的货物才刚刚进入码头,却被更大型的平底沙船堵的严严实实。尤其是那些大型的海船,光是装卸货物就需要好几天的时间,实在让人无可奈何。
在各种大型货船的缝隙当中,不时有几条细细长长的快船“加塞插队”。
这些快船倚仗着个头小也更灵活,就好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偶尔引发碰撞剐蹭,立刻引来一连串粗野的谩骂之声:“挤什么挤,着急喂会通河的王八么?”
那些个钻来钻去的小船挨了骂也不敢回嘴,只是尴尬的笑着继续往前挤,反而引来更多的谩骂……
小水们这边其实就是一个货运码头,真正的客运码头在东北方向上。只是从今年开始,各种乱七八糟的小型客船才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就是因为会通河已经凿通了,从京城到北平府的水路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一站式直达”航程。
早在永乐初年,朱棣就把北平改为顺天府,并且下大力气营建。虽然迁都的说法一直都有,但却并没有几个人当真,毕竟大明朝的京城并非只有一个,就算是再多一个也无所谓,并不算什么大事。
大明朝可以称之为“都城”的地方有个几个,比如说南都开封和中都凤阳,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并没有人把凤阳和开封当成真正意义上的京城。
虽然朝廷一直都在营建北平府,大家还是没有提起足够的重视,仅仅只是认为北平府就是下一个开封或者是凤阳罢了。
但是,对于北平府的营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光是为了疏通大运河就用了好几年的时间。
作为南北交通的水上大动脉,大运河其实早在元朝就已经出现了淤塞严重的状况,北上过了高邮之后大型船只根本就无法通航,进入山东以后甚至屡屡出现断航的状况。虽然自打大明朝开国之后屡屡修缮,但效果……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一直到了近年,朝廷花费无数人力物力,在原有的基础上修缮、疏通了大运河,才终于真正实现了南北两地的无障碍水上交通。
那些贩运南北货物的船只,干脆就做起了揽客的生意,于是水面上了凭空多出来数不清的“泥鳅船”……
这些“泥鳅船”虽然个头不大,但却速度极快。正常情况下,从京城到北平府那边的通县,只需要半个月的时间。要是有人舍得花银子包船的,昼夜兼程疯狂赶路的话,甚至出现过九天就可以从扬州到通县的奇迹,绝对可以算是这个时代的“水上高铁”了呢。
当然,这种超快的速度属于特例,花费极大,不是一般人能承受起的。
为了多赚点运费,船上明明已经装满了货物和数不清的客人,黑心的船家还是希望尽可能的多装载几个人,不停的大声吆喝着:“南北通畅,直达北平,再上一个人就走,再上一个人就走了呀,还有没有去北方的爷爷奶奶?开船不等客呀……”
埠头之上,阮姨妈一家人正在给即将远行的阮恩祥送行。
让阮恩祥这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去往草原上讨生活,实在是件迫不得已的事情,若不是没有了别的选择,阮姨妈真舍不得让儿子走呢。
就好像儿子要上刑场似的,阮姨妈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停的千叮咛万嘱咐:“祥子啊,这一路上千山万水,你可千万小心。要记得嘴巴甜一点,别总是象个闷嘴的葫芦,见到了年长就喊叔伯大爷,见到了年幼的……怕是没有比你更年幼的了呢。”
儿行千里母担忧,这是人之常情,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千山万水”:去往草原上的路程虽然确实遥远,但却没有想象的那么难走。只要顺着大运河就可以直达北平府,那边有赵深赵将军的人接应,完全可以顺顺利利的直接到达阿巴哈尔,基本上不用担心。
“我听说草原上的蚊子比麻雀还大,还有野狼什么的,你可千万小心些。”弟弟马上就要出远门,阮恩慈也在不停的嘱咐着:“一路之上你要千万小心,莫要被马贼给劫了……”
阮恩慈最担心的就是路上遭遇贼匪抢掠,其实这样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
虽说山高水长路途遥远,但却并非只有祥子表弟一个人上路,还有一大群人呢。
这几年来,全国各地去往阿巴哈尔讨生活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光是这一次和阮恩祥同行的,就有上百人之多。既有须发花白的老工匠,也有象祥子这样的半大少年,大家结伴而行,应该没啥问题吧。
而且到了北平府之后,就会有赵深赵将军的人马接应,就算是马贼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劫掠赵深赵将军的人,除非他们是真的活腻了。
刚开始的时候,阮恩祥表弟确实就是因为陈长生的一番说辞,头脑一热就产生了去往阿巴哈尔讨生活的冲动。但是现在,见到那么多的同路人,他反而变得更踏实了。
他这样的出身,去荒凉的北地当兵,就是唯一的正经出路,要不然的这一辈子都无法把“罪眷”的身份洗白。
别人都敢去,他为什么就不敢呢?
而且,和那些只是想着多赚几个钱的工匠们相比,阮恩祥表弟显得踌躇满志,因为他的怀里就揣着一封陈长生的“推荐信”。
陈长生已经对他说的很清楚了,只有到了阿巴哈尔拿出这封推荐信,不管是赵深赵将军还是徐静昌徐监军,都会对他另眼相看,必然会多加照顾。
正是因为有了陈长生的“推荐信”,阮恩慈这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才显得信心十足,颇有几分要干一番大事业的壮志雄心:“我是去北边混出身,又不是上刑场,你们怎么哭哭啼啼的?”
“巷子,千万要带好表姐夫给你的那封信,可不敢弄丢了呀。”
“大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弄丢这么要紧的物件?”
“到了那边,赶紧给家里写信报平安啊。”
“知道了,知道了。”踌躇满志的表弟阮恩祥就好像是个小小的男子汉一样,叮嘱着前来送行的家人:“我走了之后,家里有了什么事情你就去找表姐和表姐夫。”
“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在弟弟即将远行的时刻,阮恩慈从袖子里摸出两角银子,偷偷的塞到他的手中:“这些钱你带上……”
“大姐已经给过我路费和盘缠了,何况家里也不宽裕……”
虽然祥子竭力推脱,慈表妹还是把这两角银子硬生生的塞给了他:“出这么远的门,比的不在家里,处处都要花钱。穷家富路的道理我懂,带上吧……”
捏在手里的那两角银子,还带着姐姐的体温,尤其的让他感动:“阿姐,这一次我一定要混个模样出来,要不然我就不回来了。”
“又说孩子话,不管你在外边混的怎么样,只要平安就好。”
“嗯,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祥子表弟一步三回头的上了一条“泥鳅船”,那船家顿时高喊了一声号子,猛的撑了一篙子,虽然不大但却满载着货物和人员的船只顿时开动,活像是一条灵活的小泥鳅,在几条庞然大物般的大型货船之间钻了出去……
站在船尾的阮恩祥还在用力的挥着手,不停的呼喊着:“回去吧,你们回去吧,等我混的好了,就回来……”
阮姨妈和慈表妹一家人也在用力的挥手,和第一次出远门的阮恩祥道别,直到那条小船逐渐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虽然很是舍不得弟弟离开家门,但慈表妹的内心却很清楚的知道这就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心中还是有些怅怅然而已。
也不知祥子这次远离家门去往遥远的北方大草原,会有什么样的际遇,也不奢求能混个一官半职,只要他能平平安安的在那边过几年,找到安身立命的根本也就心满意足了。
毕竟家里糟糕的经济状况根本就养不起这么多闲人,而且祥子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也应该出去闯荡一番,总是憋屈在家里能有什么出息?
直到这个时候,太阳才渐渐升起。
初升的朝阳通红如火,就好像一面擦的发亮的铜镜,洒下千万道红艳艳金灿灿的光芒,照耀着整个小水门码头!
阮姨妈他们一家人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祥子的这次远行就是命运的转折点。
祥子表弟那原本平缓的人生轨迹,会因为这次远行而陡然划出一个昂扬而又尖锐的角度,彻底的改变他的人生……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和祥子年龄绝不相同际遇也完全不同的人物,也同样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正在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