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照耀着重檐顶上的琉璃瓦,仿佛升腾起了一片灿灿的金光,愈发的增添了几分神圣庄严的气息。
在空旷无遮的大殿之前,几十个宫女太监全都噤若寒蝉,一个一个的耷拉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李芳是个稳重的人,几乎看不到他发脾气,此时此刻却满脸的怒容,正用沙哑的嗓音怒吼着:“不管是御书房的人,还是内宫监的人,能够接触到万岁爷笔墨字迹的人全都在这里了。”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现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谁也别想蒙混过关。”李芳用凶狠的目光再次环视众人,所有人的脑袋全都垂的更低了:“但凡还懂点事儿,就应该主动站出来,免得连累他人。我再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要是还没有人承认的话,宫里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到时候谁也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泄露考题,这种事情一旦爆发出来,但凡是扯上关系的人,谁也别想着全身而退,这是每一个宫女太监全都知道的状况。
午后的阳光是那么的火辣,站在太阳底下暴晒良久的宫女太监们全都热汗直流,却没有哪怕一个人说话。
李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色愈发的阴沉起来:“都不说是吧?那就只有按照规矩办了,来人……”
就在李芳准备召唤侍卫将这些宫女太监们全部锁拿的时候,一个声音猛然响起:“不用那么麻烦了,是我干的。”
李芳把目光投向了那个说话的太监。
这个太监约莫三十几岁的年纪,生的瘦瘦小小满脸的苦相,正是他手下的一个心腹太监。
“是你?”
“就是我。”平日里,这个心腹太监已经服侍李芳很多年了,平日里都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恭顺模样,从来都是俯首帖耳拱背哈腰的神态,此时此刻却挺直了腰杆,目光之中全都是决绝之色:“李总管,考题是我偷出去的。”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李芳沉声喝道:“为什么要这么干?”
“还能为了什么?不过是一个钱字而已。”这个太监说的理所当然,就好像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似的:“咱们这种人无家无室,连个子孙后代都没有,还不是贪图那点白花花的银子吗?”
“就凭你自己?就能把考题泄露出去?必然还有同党。”李芳的脸色已经十分的难看了:“老实交代,还有谁是你的同伙儿?”
“没有别人了,就是我一个人干的。好汉做事好汉当,用不着攀扯他人。”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嘴硬?看来不严刑拷打一番你是不肯老实招供了。”
“严刑拷打?”那个太监嘿嘿一笑:“李总管,真的不用那么麻烦,出了这种事情,你必须要给万岁爷一个交代,要不然连你自己都过不去这一关。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一个交代好了……”
话音未落,这个三十来岁的太监猛的一低头,奋力撞向李芳身边旁的廊柱……
六棱形的廊柱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鲜血飞溅到了李芳的身上,那个太监顿时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其实所有人全都心中雪亮,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要是还想保住性命根本就是痴心妄想,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偷考题的太监竟然会以如此刚烈的方式在李芳面前畏罪自尽。
血腥的味道顿时弥漫开来,李芳下意识的看了看身边的陈石基。
一直都沉默不语的陈石基依旧一言不发!
李芳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看都没有看已经扑倒在脚下的那具尸体,猛然高高举起右手,正要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身旁的陈石基终于开口了:
“李公公,既然这贼已经招供,我等就应该向万岁禀明。”
听了这句话,李芳那阴沉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既然如此,那就劳烦陈公公去向万岁爷禀报吧。”
“李公公是内廷总管,这么大的事情我可不敢越俎代庖。”
“那……”李芳犹豫了一下,用询问的语气小心翼翼的说道:“陈公公,要不咱们两个一起去想万岁爷禀明此事?”
“全凭李总管做主。”
听了这句话,李芳顿时就放下心来,他又看了看面前这一大群噤若寒蝉的宫女太监,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却没有开口,而是和陈石基一起迈步离去……
“畏罪自尽?”
听到这四个字之后,朱棣的脸上猛然腾起一片怒容,眉毛都要立起来了,本能的就要“龙颜震怒”,但当他看到垂手肃立的李芳之时,原本马上就要喷发出来的怒火却又渐渐的平息了下去:“他本就该死,死了就死了吧。”
作为事实上的内廷大总管,出了这种事情,李芳的责任无可推卸,不论最终是个什么样的结局,他都难辞其咎。
仅仅只死了一个人,而且还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就这么“畏罪自尽”了,这显然是不够的,但朱棣似乎对这个结果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不仅没有继续追究李芳的责任,神色反而变得更加平和起来:“李芳啊,你伺候朕有些年头了吧?”
“万岁爷还在潜邸的时候,奴婢就已经伺候万岁爷了。”
“是啊,这么多年了。”朱棣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温情,他看着李芳那花白的头发,用一种非常平淡的语气说道:“这么多年以来,你实实的是辛苦了,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出了这种事情,总是要有一个交代的……”
“你就去孝陵伺候太祖洪武皇帝吧。”
罚他去给朱元璋守陵,对于李芳来说已经是个非常不错的结局了。
李芳早已跪拜在地:“万岁爷宽宏,奴婢惶恐。”
朱棣似乎已经不想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的转过身去,再也不看他一眼。
朱棣这个人,酷似当年的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可以说他雄才大略,也可以说他刻薄寡恩,但却绝对不是什么仁慈的君主,能够这样把李芳打发走,已经算是非常非常的仁慈了,或许他也有些念旧吧。
毕竟李芳伺候了他这多年,而且素来谨小慎微从来都没有犯过什么错,这一次的事情在一定程度上其实就是李芳在替朱棣背黑锅。
科举舞弊,这是何等的丑闻,必然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废掉李芳就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之一。
“万岁爷保重,”李芳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就在他躬着身体要退出去的时候,背对着他的朱棣却又说了一句:“替朕送送李芳吧。”
虽然没有点名,但陈石基却知道是在说自己呢:“是。”
在内廷当中,李芳可谓是位高权重,最终却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但李芳却一点都不为自己感到悲哀,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一边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一边对陈石基说道:“这一次,真是多亏了陈公公。若不是陈公公高抬贵手,只怕我这条老命都保不住了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仅仅只是死了一个太监,而且还是自尽的,怎么可能就此收场?
陈石基之所以愿意和李芳一起去向朱棣禀明情况,其实就是默认了这个结果。若是他一味的要继续追查下去的话,李芳很难全身而退。
李芳和陈石基,原本就已经明争暗斗过好几个回合了,到了关键的节骨眼上,陈石基并没有落井下石,而是仅仅把李芳拉下马就适可而止,这已经非常非常的难得了。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李芳一走,陈石基就会取而代之,成为内廷当中最有权势的太监首领,而且一定会顺理成章的执掌司礼监。
但是,现在的李芳已经完全不关心这些事情了,他只是默默的收拾着行囊,很快就背起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陈公公,你我同侍一主多年,就此别过之后,只怕今生今世再也难以相见了。”
李芳的神情当中并没有太多的伤感,反而有些轻松:“这个屋子的家什,就全都留给陈公公了。窗台上的这株君子兰,还望陈公公多加打理,尤其要多浇些淘米水……”
“李公公放心。”
说完这几句话之后,李芳毫不留恋的扛起了那个小小的包袱。
“李公公留步。”虽然二人就是互为竞争对手的关系,但是此时此刻还是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陈石基说道:“我知道李公公素来身无长物没有多少余财,孝陵那边又清苦的很,我还有些积蓄,这便取来让李公公带上……”
“不用了。”李芳呵呵一笑:“你我这样的无根之人,要那么多的钱财也没啥大用,终究是身外之物罢了……”
原来还想赠送给李芳一些钱财的,但他既然这么说了,陈石基也就不再勉强。
没过多久,陈石基把李芳送到了宫门之外,正要回去复命的时候,远远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着这边走来。
是陈长生。
见到陈长生的瞬间,陈石基立刻就喜上眉梢,赶紧迎了上去。
“陈督事,怎么样了?”
“陈指挥做事果然干练,”陈石基嘿嘿的笑着:“李芳李公公已经被万岁派起守孝陵了……”
简简单单的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之后,陈石基小声叮嘱道:“看万岁的这个意思,似乎不想大肆株连,宫里头也就到此为止了。应该会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宫外,万岁爷召见你就是为了这个事情,想必你应该已经知道怎么办了吧?”
“嗯,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