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密密的秋雨一直从拂晓下到黄昏,仍然没有止歇的意思,以往的闷热早已经一扫而空,天气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凉爽起来。
虽然已经早早上的换上了秋装,也只能勉强抵挡阵阵凉意。
这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垂钓的天气,但李芳李公公还是撑起了一柄巨大的油纸伞,蹲坐在湘水岸边的大石头上,目不转睛的望着被雨水打的支离破碎的水面……
当一声轻咳从身后传来之时,李芳根本就没有回头:他知道这是鹏护卫特意弄出来的动静,要不然的话,以鹏护卫的身手,他完全可以悄无声息的来到李芳的身边。
“万岁爷有消息来了?”
披蓑衣戴斗笠的鹏护卫取出一根鱼竿,和李芳并肩而坐,看起来就像是个两个垂钓的山野之人:“有消息了。”
只要有消息就好。
至于是什么样的消息,李芳根本就不用问也能知道个大概:无非就是从带领少量朝廷精锐人马,然后从江西、南阳等地调兵,镇住湖广的局面,杀一批黜一批,彻底清洗湖广官场,然后再委派一个文臣出任布政使……
历朝历代都是这么干的。
陈长生那个和宣慰钦差,还有李芳这个钦命内使,其本质都是一回事,无非就是为了稳住局面而已。
现如今,局面已经渐渐安稳下来,朝廷也腾出了手,马上就要“秋后算账”了。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用不了多久,湖广就会掀起大案,到时候一定会杀的人头滚滚。
但有一个人是万万不能动的——周铎周大人。
虽说周铎周大人是谷王的岳父,而且在湘西一带影响力极大,按说就应该想方设法的把他拿下,但朱棣首先是一位君主,然后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大局比一切都重要。
所以,对于这位职位不高但却影响力深远的周铎周大人,朝廷不仅没有任何惩处,反而特意让李芳亲自上门抚慰,并且升了他的官职:授湘西水务总督之职,加工部侍郎衔。
工部侍郎,正经八百的堂堂三品朝廷大员,但“加衔”则是另外一个概念。
在明朝的历史上,不要说“加侍郎衔”了,就算是“加尚书衔”都不知道有多少。“加侍郎衔”并不是说真的去做工部侍郎,而是一个头衔而已,虽然可以享受同等于的待遇,但却和权力没有任何关系,差不多就相当于是“荣誉称号”的意思。
这位被湘西各族百姓奉若神明的周大人,朝廷给他安排的真正职务则是“湘西水务总督”,并且专门为他设立了水督衙门和一大堆属官,其实就是让他去治理江河去了。
周铎周大人的威望实在太高,连朝廷都不敢轻易动他,干脆就给了他一个风光体面的空洞头衔,然后让他治理水患。刚好可以充分发挥影响力,动员湘西各族百姓做点修行水利防灾救灾的工作。
此举虽然就是一种变相的处置方式,但却开了一个先河:后来不归属于地方官府管辖的河道总督、总河大臣兼提督军务,就是因这位周铎周大人而起,当然那已经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安北所的人……”虽然安北所已经升格成了安北卫,但鹏护卫还是习惯性的使用“安北所”这个老旧称呼:“光是在查抄谷王府的时候,就捞了不少的油水……”
借着给朝廷办差事的机会捞油水,才安北所的“传统技能”,这一次他们表现也没有让人失望:金银珠玉,名贵首饰、绫罗绸缎、各种名贵药材、香料等等物品,就装满了一条船。
那条“满载而归”的“发财之船”在昨天晚上偷偷摸摸的进了洞庭湖,现在应该已经进了长江,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达京城的“安别所总部”。
“雨过地皮湿,油过就粘手,历朝历代从来就没有变过。”对于安北所捞钱的行为,李芳李公公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他甚至已经习惯了:“这么大的案子,谁没有趁机捞点好处呢?也就只有你我二人……”
“我手下的那些人,估计也捞了不少。”李芳出神的望着水面:“水至清则无鱼,万岁爷早就说过,有忠心能办事就好,真要是细细的追究起来,普天之下也就没有可用的官员了。”
无论是秦汉还是唐宋,以至于后来的元明清,只要是官员就没有不贪的,这句话可能说点绝对,但基本无误。而且大明朝官员的俸禄是出了名的低,就算是养活一家老小都很艰难。但每个官员都过着非常体面的生活,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这还用说吗?
即便是心坚如铁的鹏护卫,面对这种状况也只能苦笑:“连太祖爷都改变不了的事情,咱们又有什么办法,毕竟朝廷官员不是圣人,哎……”
李芳不动声色的从怀里摸出几张纸来,随手递给了鹏护卫:“这是那陈长生刚刚交给我的,你看看吧。”
这几页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是陈长生收受贿赂的详细清单:什么样的官员送了什么样的礼物,全都记录的清清楚楚。
“陈长生说,他收受的这些贿赂,一文钱都没有动过,全都封存起来,随时准备交给朝廷。”说着说着,李芳就笑了:“也就马宁远送他的那两箱子金银入了私囊,不过那已经得到了我的允许,毕竟就算是真的牛马,也得添一把精料才有力气干活……”
鹏护卫这个人,极少对别人做出任何品评,但却很罕见的在李芳面前夸赞了陈长生几句:“这个陈长生,还真是谨慎,他把这份清单给了李公公你,就算是让朝廷知道了,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缜密心思,还真是不容易呢。”
“金银财帛动人心,他又有贪财好色的毛病,面对这么多的财物,他不是不想贪,而是不敢贪。”李芳呵呵的笑着:“万岁爷派我来是什么意思,他能不懂吗?”
“有敬畏之心就好。”鹏护卫看了看纸上的内容,不禁冷冷一笑:“金砖十方,青色银一百锭,麝香十五斤……光是一个五品的佥事就能送这么多礼,连我都觉得触目惊心!”
话音未落,漂在水面上的浮子微微震颤了几下,李芳却好像没有看到似的,又稍稍等了片刻,确认水下的鱼儿已经把鱼饵吞下去之后,才猛然出手拉起钓竿……
一尾活蹦乱跳的青鳞立刻被钓离了水面,有条不紊的这条肥大的雨儿从鱼钩上摘下来,李芳呵呵一笑:“鱼儿呀鱼儿,若不是你贪嘴,又怎么会上钩呢?”
李芳根本就不缺这口鱼肉,所以并没有把鱼儿收入鱼篓,而是直接扔回到了水中,继续放杆垂钓……
夜幕已经渐渐降临下来,秋日的雨水依旧下的绵绵密密,面前的青石反射着幽幽的水光,连空气都是湿漉漉的。
“这雨水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真让人恼火。”
“李公公的腰腿又疼了吧?其实我的腿也在隐隐作痛。”鹏护卫揉着自己的膝关节说道:“如同你我这把年纪的人,全都有寒腿的老毛病,一到阴雨天气就酸疼的厉害……若不是万岁爷交代下来的差事,我也不想来到这湖广之地,我也想着在京城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呢。”
“京城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么安稳。”李芳遥望着弥漫在水面上的那一大团仿佛薄雾般的水汽,微微的摇着头:“太子和汉王的事情……不消我说你也是知道的……太子性情沉稳,汉王却又过于强势,这一次兵不血刃平定湖广,按说汉王也是有功的,只怕他又要居功自傲……哎……这不是我们应该关心的事情……”
太子和汉王,虽是嫡亲兄弟,但皇家哪有那么多亲情可言?
想当初,虽然太子奉命留守北平确实是有大功的,但汉王朱高煦跟随朱棣东挡西杀,表现的格外抢眼。从年轻时代就带兵出身的朱棣很喜欢悍勇的汉王,甚至曾经当众说出“此子似我”的话语。
偏偏那些个靖难功臣大多围绕汉王打转转,真要是仔细计算的话,汉王的实力并不必太子弱多少,在某些层面上,甚至已经凌驾于太子之上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但这种事情,显然不适合拿出来讨论,就在李芳慢悠悠收起渔具的时候,身边的那位鹏护卫早已经用无比敏捷的动作收拾好了一切:“李公公,我得先行一步了……”
“回京城?”
“是的。”
“这里的事情已经办完了,至少我们的差事已经办完了。”鹏护卫的话语中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情感波澜,就好像是在说起一件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我刚刚得到消息,朝廷已经派遣了方面大员来主持湖广的局面,最迟不超过本月底,你们也就可以回京复命去了,早些做准备吧。”
“知道了。”
淅淅沥沥的细雨当中,李芳和鹏护卫离开了河边,一个往南,一个往北。
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越来越苍茫的夜雨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