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公死了,我没命的逃,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只是不顾一切的跑,就好像只要跑的快一点就能躲避灾难似的……”
沈蓉儿似乎已经完全陷入到可怕的回忆当中,用一种自言自语的语气诉说着自己的经历,脸上的神色既有悲哀也有伤痛,夹杂着痛失老舅公的凄苦已经经历了千难万险的心有余悸,还不时的皱起眉毛或者是用力的摇头……
虽然陈长生和小慧儿妹子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沈蓉儿说起那生死瞬间的搏杀场面,还有老舅公临死也要把她救出去壮举,尤其是那些饿疯了的灾民,让小慧儿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她一想到数不清的灾民疯狂汹涌的场面,就忍不住的不寒而栗,就好像是胆小的孩子在听可怕的鬼故事之时的样子,下意识的握住了陈长生的手……
陈长生静静的坐在那里,目光炯炯的看着沈蓉儿……
“我没命的逃,跑的鞋子都掉了一只,好不容易才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沈蓉儿的语气渐渐变得平静温和起来,就好像是在诉说一个跟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故事,但她却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你不应该进村的,老舅公不是对你说起过的嘛……”小慧儿妹子小声的提醒着:“老舅公曾经对你说过,村子里比旷野更加危险,只要你一进村,就会有歹人害你……”
“我也知道村子里很危险,但我又饥又渴,实在的跑不动了……只想着去找户人家讨口水喝。”沈蓉儿的语气愈发的平静了,但她那稚嫩的脸孔却显得有些扭曲了,全身都在微微的颤抖,显然已经惊惧到了极点:“我永远都忘不了在村子里看到的情形……”
“村子里安静的就好像坟墓一样,连一个人都没有,村子外面的空地上寸草不生,村口的树木全都露着白花花的树干,就好像死人的骨头一样,惨白惨白的……”
现如今这个月份,正是草木繁盛百花齐放的时节,乡下的村子怎么会寸草不生呢?
“因为所有能吃的东西,全都被灾民吃光了。”陈长生的语气略略有些沙哑,就好像是一只被扭住了脖子的笨鸭:“为了活下去,灾民把树皮都吃光了……”
虽说小慧儿出身贫寒,但也就是缺衣少食而已,生长在京城的小慧儿永远都想不出树皮都被吃光的情形是什么样子,只是本能的感觉到一丝莫名的恐惧:“村子里一定藏着很多歹人,只要你一进村,他们就会害了你……”
“不,不,没有坏人,也没有人要害我。”沈蓉儿渐渐闭上了眼睛,就好像是不忍心说起自己看到的情形:“那个村子里已不剩下几个人了,只要稍微还有些体力的人早就逃荒去了,只剩下些没有力气外出逃荒的老人。”
“你永远都想不到一个大活人能瘦成什么样子,他们就好像是活骷髅一样,只是还有一口气罢了,他们的手臂就好像芦柴棒一样纤细,脸皮就好像桑皮纸一样薄……”沈蓉儿喃喃的念叨着:“他们早已经饿的没了力气,根本就跑不动,只能躺在墙根下等着开饭……”
“开饭?这不对呀,你不是说连村口的树皮都吃光了吗?怎么还有饭食呢?”
“慧儿,不要问了……”陈长生已经猜到了那个让人头皮发麻的恐怖真相,他真的不忍心让心思单纯的小慧儿妹子知道这个可怕的现实,那一定会对她的心灵造成巨大的冲击和震撼……
但沈蓉儿还是说了出来,说出了那个可怕的真相:“那些已经饿的走不动的老人,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粮食……”
“人是要吃粮食的,人怎么能是粮食呢……”小慧儿妹子似乎终于明白了点什么,她马上就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你是不是说……”
“对,就是吃人。”沈蓉儿的神色依旧是那么的平静,昔日灵动机敏的眼神变得黯淡无光,就好像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命活力,变成了一尊没有任何情感的雕像:“不管是谁,只要是先死掉了,立刻就会成为别人的食物,因为他们的身后就有半个还没有吃完的残骸……”
人竟相食,虽然这句话屡屡见于史书,但若是没有亲眼见过那副情形,永远都无法理会到底有多么恐怖和震撼。
“我已经被吓坏了,赶紧又跑了出来……”沈蓉儿继续诉说这些自己的可怕经历:“我没命的跑,不顾一切的跑,所到之处,全都凄凄惨惨如同人间炼狱……”
“后来我跑到了一个阳武县城里,县城里的情形稍微好一点,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沈蓉儿满面痛苦神色,她的身体还在微微的颤抖着,下意识的看了小慧儿一眼:“在县城里头,象你我这样的女孩子,只要三升谷子就能买一个,还得是那种有几分姿色的才行,若是生的不够貌美,就只能活活饿死……”
“官府就不管么?”
“开始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疑问,后来我才知道……”沈蓉儿竟然笑了,虽然这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发笑的话题,但她依旧笑了:“原本的那个官员,因为治理地方有功,已经升迁了,新上任的官员根本就是无力应对这样的局面……”
数不清的灾民挣扎在死亡的边缘线上,朝廷赈济的粮米连影子都看不到,就这样还说是“治理有功”?还可以一路升迁?
这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但这个笑话却一点都不好笑!
“我根本就不敢停留,只能混迹于灾民之中,一路南来……”沈蓉儿依旧说的不紧不慢:“大家都说南边有饭吃,到了南边才有活路,但我和大队大队的灾民早到黄河的边的时候,那些官兵却不许我们南渡黄河?”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不许过河。”
“然后灾民就和官军打了起来,死了很多很多的人,数不清的灾民在经历了千万艰难险阻之后,就那么死在黄河边上,他们的血是那么的红……”
“我始终想不明白,那些官兵为什么不肯放老百姓一条生路?让他们过黄河求生和不好吗?”
陈长生显然比沈蓉儿更明白这些官场上的“门道儿”:“把灾民局限于黄河以北,不让他们四下流动,这肯定是那些贪官们想出来的所谓救灾方略,只要灾民到不了南方,他们就可以串通一气欺上瞒下,朝廷根本就不知道灾区到底是什么样子,然后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的侵吞赈灾的钱粮,谎报政绩一路高升……”
“老舅公死了,被灾民给杀死了,但我知道这事也不能全都怪在灾民的身上,但我心里总是觉得憋屈,却又不知道应该恨谁?老舅公是唯一一真正疼我爱我的人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心中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懑和绝望,全都化作了磅礴的泪水。
沈蓉儿放声大哭,哭的肆无忌惮,哭的毫无节制,似乎只有不尽的泪水才能祭奠九泉之下的老舅公。
“这本就是天灾,但更多还是人祸。”说起这事的时候,陈长生表现的极其冷静,既没有象沈蓉儿那样悲愤交加,也没有象身边的小慧儿那样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他单纯只是就事论事,语气中透着一种难以想象的冷静:“晋南、豫北的旱灾,去年就已经报上来,朝廷也曾花费数百万进行赈济,但凡那些当官的能稍微把一点心思用在灾民的身上,也不至于弄成这个样子。”
“向朝廷报灾,才有赈济和税收减免,才有上下其手贪墨侵占的机会。然后还可以谎报治理有功,就又有了升迁的好处。”陈长生可太懂这一套操作手法了:“下层的地方小吏和奸商勾结,趁机囤积居奇倒卖粮米物资大发横财,然后就可以用赚来的钱以低的无法想象的价格兼并田地,上上下下全都能拿到莫大的好处,只是灾民倒了血霉。在那些贪官污吏的眼中,灾民根本就不是人,无论死了多少灾民,他们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朝廷就不管吗?”
当小慧儿妹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证明了她的天真。
这种事情,不是一个两个贪官可以搞出来的,而是沆瀣一气上下串通,所谓的“圣天子”也不过是住在皇宫里的一个普通人而已,他又没有千里眼怎么会知道远方的灾情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再加上某些拿了好处的官员刻意欺瞒,天灾就演变了成了越来越严重的人祸……
“蓉儿姑娘,你敢不敢把在灾区的所见所闻实名发表出来?”
“有什么不敢的?我敢!”
“好,我这就找人写一篇《灾区见闻录》刊在同文报上,让京城的人们知道远方的灾情已经严重到了何种地步。”
当天晚些时候,陈长生就弄好了一份草稿,先交给沈蓉儿:“这篇文字是以你的名义写的,蓉姑娘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修改之处?”
“还需要修改一个字。”
“哪个字?”
沈蓉儿提笔在手,把这篇文章最后署名处的“沈蓉”二字当中的那个“沈”字涂掉了,改成了一个“阮”字。
那是老舅公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