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皇后夫妻二人沉默良久,谁也没有说话,但却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魏国公是不是……”提起魏国公徐增寿的时候,皇后的语气显得犹犹豫豫,就好像唯恐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似的:“是不是已经殁了?”
朱棣没有说话,沉默了好半天才终于开口说道:“魏国公寿终正寝,魏国公府上正在办丧事,朕已经让太子先过去了……”
虽然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极力隐瞒魏国公已经离世的消息,但皇后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呢?
以前的时候,徐静昌总是隔三差五的进宫探望皇后的病情,这些时日以来他却一直没有露面,皇后早就起了疑心。旁敲侧击之下,身边的宫女太监们全都顾左右而言他,皇后也就明白了。
魏国公徐增寿的身子骨一切都很堪忧,这么多年以来始终病恹恹的,对于皇后来说,他的死并不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但魏国公毕竟是皇后的嫡亲兄弟一奶同胞,确认了他的死讯之后,徐皇后顿时神态黯然面带悲色,但却没有哪怕一滴眼泪。
“魏国公有从龙拥戴之功,如今离世……陛下应有所封赏才是呀。”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朱棣就斩钉截铁的说出了两个字:“封王!”
按照大明王朝的制度,异姓是绝不可以封王的,哪怕是有天大的功劳也不行,只有朱氏子孙才可以封王。但这并非绝对,也是有例外的:比如说追封。
异姓功臣,只有在死了之后才能封王——其实就是一种追封,反正人都已经死了,无论给出多么崇高的的封号,也不过是一个称号罢了。
比如说洪武朝的徐达、常遇春等人,都是在死后才追封的王爵。
以魏国公徐增寿的功劳,其实还到不了追封王爵的地步,这么做更多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不管怎么说,徐增寿都是汉王一党当中扛大旗的人物,给他追封王爵,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安抚一下汉王一党中人,也好为以后实质意义上的打压做好铺垫。
削弱汉王,可不仅仅只是打压朱高煦本人那么简单,而是要把整个汉王一系的人全都打压下去!
“魏国公就只有静昌这么一个儿子,也应该由他承袭国公的爵位了。”皇后说道:“然后再给他一个清贵的差遣,也算是朝廷的恩典了……”
打压汉王一系的人马,就要从徐静昌开始:由他承袭魏国公的爵位,再给他一个无关紧要的官职,看起来好像是“深得圣眷”“皇恩浩荡”,其实就是把他隔离在朝廷的权力中心之外。
徐静昌这个人本就喜欢纵情声色飞鹰走狗的那一套,就让他随便逍遥快活,谁也说出什么来,但却在事实上削弱了汉王一党的影响力……
漳国公王家、英国公张家,还有保定侯孟家,都是汉王一党的中坚,全能都要想方设法的打压下去!
还有那个陈长生,也是汉王的人……
虽然陈长生以精湛的医术救治过皇帝本人,现在还在给皇后诊治,但帝王心术终究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此时此刻的陈长生,正在魏国公府中陪着徐静昌说话。
按照当时的丧事礼法,以魏国公的身份,需要“五日而敛,五月而葬”,也就是说一直要停灵五天才会把尸体放入到棺木当中,距离真正的“入土为安”还早着呢。
魏国公徐增寿身份高贵地位尊崇,他的丧礼当然要办的风光而又体面,光是纸扎的牌楼就有一百多座,灵棚子巍峨高耸壮观极了。
这些时日以来,徐静昌一直都在忙于父亲的丧礼事宜,前来吊唁者,不仅有朝中的文武大臣,还有各国使节和一些宗室子弟。即便是到了晚上,也有一些身穿黑衣的“蒙面人”过来,遥遥的朝着灵棚磕头。
在古代的时候,绝大多数吊唁者都是衣冠楚楚之辈,但也有些人的葬礼上会出现神秘的“蒙面人”,而且这些“蒙面人”会特意选在晚上前来吊唁,这种事情虽然不多见,但也不是多么想稀奇。
这些“蒙面人”大多是些草莽之辈,因为曾经受过徐家的恩惠,又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来吊唁一番。
按照当时的风俗习惯,夜晚的时候有蒙面人前来吊唁,就说明死者生前恩惠极多,这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白天要应付那些大大小小的朝廷官员,晚上还要接待一下神秘的蒙面人吊唁客,可把徐静昌给忙坏了,也把他给熬坏了。
经过数日的劳累,徐静昌早已经没有了以前那副翩翩佳公子的风采,披麻戴孝蔫头耷脑,完完全全就是一副疲惫不堪的神色。
“静昌兄,老公爷的身后事一定要办的风风光光才行,家里的银子还够使么?”
“朝廷给了一些,太子又给了一些,张轩他们也送过来不少银子,不过也是杯水车薪,终究是有些短……”
“明天我让人送些银子过来,无论如何都要先把老公爷的身后事办好再说。”
徐增寿的丧礼,可不仅仅只是使用豪华的棺材再办一场体面的葬礼那么简单,光是陵墓的修建就是一笔天文数字的开支。
徐增寿本人的寝陵就在孝陵的边上,已经修建了很多年,但却迟迟没有完工。光是这一项,白花花的银子就好像大河淌水一样花销了出去,即便的公侯之家,也承受不住这么大开支。
虽然陈长生和徐静昌都没有提起过皇后,但二人却全都心中有数:虽然考虑到皇后的病情,一直都在向她隐瞒魏国公的死讯,但这种事情无论再怎么隐瞒,皇后迟早都会知道的。
到时候,必然会有大笔大笔的封赏给下来。
而且,今天皇帝陛下已经返回京城了,必然会有个说法的。
“汉王殿下来过了。”徐静昌下意识的压低了嗓音。
作为汉王党当中扛大旗的人物,徐增寿一死,对于汉王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但却又无可奈何。
“汉王说了什么没有?”
“汉王私下里对我说了一些话语。”徐静昌往陈长生身边挪了挪身子,小声说道:“这次陛下强令汉王殿下返京,就是一个很不好的征兆。他一回来,北伐大军就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下了,你明白吧?”
陈长生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这已经足以说明,皇帝要开始打压汉王一系的人马了。
“我倒没什么,”徐静昌完全就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反正我也是个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的败家子,本就无职无权,也无所谓什么打压不打压的,只是你……”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陈长生也不怎么在意这些个东西:“我也是胸无大志的人,只要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也就行了。”
“胸无大志……赵深也是这么说你的。”提起“赵深”这个名字的时候,徐静昌那疲惫的脸上顿时就浮现出了一抹异样的神采:“汉王私下里对我说,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赵深,只要他还能掌控着北边的局面,就是一股强有力的力量……”
“你也不用担心赵深。”陈长生的语气非常轻松:“就北边的那个局面,也就只有他才能掌控得住,换了谁都不好使,而且赵深这个人吧……已经不可能有人能动得了他了。”
徐增寿临死之前,就曾经对徐静昌交代过:无论朝廷再怎么打压,只要外面的赵深不倒,朝廷就不敢真的把徐静昌怎么样了。只要徐静昌不争权,他这一辈人的荣华富贵就如同泰山一般安稳。
“赵深知道消息了么?”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徐静昌用不是很确定的语气说道:“我估摸着他应该已经知道我爹离世的消息了,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回来,我也不希望他为了吊唁一下我爹就千里迢迢的赶回来……”
此时此刻的赵深,不仅仅只是统领漠北都司那么简单,事实上大半个东蒙古已经尽在他的马足之下了。这么重要的方面统帅,在没有朝廷明确旨意的情况之下,根本就不可能擅自回京。
而且,赵深也不可能为了私人的情感就离开他的基本盘,而且赵深也不是那种会感情用事的人。
夜色渐渐深沉,星月变得黯淡,人们逐渐散去,偌大的灵棚里显得有些冷清了,只有那一串悬挂在棚檐子下面的纸灯笼还在散发着惨白惨白的光辉。坠下来的灯笼穗子在夜风中微微摇曳,似乎在是缅怀已经故去之人。
“静昌兄,我看你已经熬的不成样子了,先下去休息一下吧。”陈长生说道:“我替你在灵棚子里守一夜,顺便再陪一陪老公爷……”
“嗯。”因为徐静昌和陈长生的私交甚厚,也就没有客气:“我真的已经打熬不住了,先找地方眯一会,你帮我守一守灵吧。”
曾经给过自己很多帮助的魏国公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那一辈的人正在凋零,新一辈的则必然会崛起。
新旧更替,万物更迭,不仅是世界运行的基础,同时也是万古不亘的道理,从来都不会改变,也永远都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