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莱看到紫丹的队伍走过来,立刻两名亲随像其他平甲人一样,退到路旁,把柴火放到地上,把头低下。德莱是打算要见紫丹,但不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当队伍经过德莱面前时,德莱微微抬起眼角瞟了一眼,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紫丹头上搭着一块蓝紫色的头帕,头帕的后部遮盖住满头的油亮黑丝,耳垂上吊着两片银光闪闪的银叶子,长长的脖颈上套着一个银项圈,从绣着花的领子里伸出来。蜡染的深蓝色大襟短衣中间,红白黄蓝几种丝线绣出带着小花的几道竖条纹饰,和宽大袖子上的五彩图案相对应。
这是很隆重的打扮,是在重大庆典和节日的时候才会看到的装束,上次德莱见到紫丹头领穿这身服侍时是在去年的祭祀大典上,紫丹从始至终保持着她一贯的冷漠表情,即使面对德莱这个老朋友时也不会多说半句话。而现在,马背上的紫丹面带微笑,犹如受人爱戴的女王一般,在平甲士兵的护卫下,接受着道路两旁人们对她的尊崇。
忽然,刚才在那家酒肆的店家跑到紫丹队伍的前面,一个士兵急忙拦住,店家对士兵说了几句话,并朝着德莱的方向看过来。德莱立刻感到不妙,正想和两个亲随抽身离开,几名平甲士兵已经拨开人群,把德莱三人围在了中间,他们手中的铜戢正对着三人。两个亲随想拔刀,才想起他们的刀都藏在了脚边的柴火里,现在已经来不及弯腰抽出来了。
紫丹骑着马慢慢悠悠地来到德莱面前,“德莱头领,来平甲也不说一声,让我好尽地主之谊。”
德莱尴尬地笑了笑,“怕紫丹头领事务繁忙,不想惊动。”
紫丹嘴角往上微翘,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不想惊动是有别的原因吧。”
“紫丹头领既然已经猜到,何必再问。”德莱淡淡地说道。
“堂堂一个头领,还要打扮成樵夫的样子,说出去不怕人笑话。”紫丹让士兵给德莱牵来一匹马,至于德莱的两个亲随,当然被押了下去。
骑在马上的德莱相信,只要他策马向前跑,后面的几十个平甲士兵就能立刻拔出弓箭把他射成刺猬。既然这样,他索性大大方方地和紫丹并驾齐驱,看起来仿佛是紫丹头领请的尊贵客人。
“紫丹头领穿成这样,难道平甲今天有重要的祭祀活动?”德莱像老朋友一样问道。
紫丹的头向上微微抬起,翘出高傲的下巴,“你来得正好,今天是我们平甲大寨每个月一次的奴隶市场开市的日子。”
“我记得濮囯的发令是禁止私下交易奴隶,紫丹头领这是在公然对抗令堆大王。”德莱淡淡地说道。
紫丹的两条眉毛往上抬了抬,她侧过脸对着德莱,“奴隶就是财富,财富只有流动起来才会产生更大的价值,你每年从邑人领地换回那么多奴隶,却只会让他们干最粗重的活,还自鸣得意地取了个‘两脚马’的名字。”紫丹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就算令堆在这里我也会这么说,你们都是一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夫。”
德莱被紫丹如疾雨般的话堵得脸上发红,却找不出合适的话回敬,只能憋着一肚子气跟着紫丹来到了平甲的奴隶市场。
平甲的奴隶市场和其他大寨的牛马市场没有太大区别,唯一不同的就是,用木栏杆围起来的空地上,交易的对象从牛马变成了奴隶。奴隶像牲口一样,脖子上捆着绳索,绳索的另一端捆在围栏的栏杆上,旁边站着主人。在围栏的周围,站着一圈士兵,看起来,比守卫粮仓的人数还多。
紫丹的到来让早已等候在这里的平甲贵族们兴奋起来,在一片欢呼声中,紫丹翻身下马,走到了搭建在市场边上的一个木台上。木台中间的架子上放着一个用牛皮做鼓面的长形木鼓,紫丹迈着稳健自信的步伐走到木鼓旁,拿起架子上包裹着红布的木槌,面对着台下等待交易的人们大声宣布,“平甲大寨奴隶市场开市!”说完,紫丹举起木槌,三声鼓响过后,市场内立刻欢声雷动。
紫丹请德莱同她一起在木台上铺好的狐狸皮上坐下,并让人端来了热茶,“尝一下我们平甲的茶,不比森多的鱼钩茶差。”
德莱端起了红漆的木茶碗,闻了闻茶香,吹掉茶水表面的泡沫,轻轻抿上一口放下,“太淡。”
紫丹鄙夷地摇摇头,“对于喝惯了烈酒的人来说,再香的茶也淡而无味。”
“既然知道我的习惯,你就应该用美酒来招待我才对。”德莱把茶碗放下,目光投向市场内,人们沿着围栏边走边看,有时还驻足评判,或者走到奴隶面前,掰开奴隶的嘴,看看牙齿和舌头,或者摸摸奴隶的手臂,看看够不够结实,并借此挑出一些毛病,好跟卖奴隶的人讨价还价,一时间,奴隶市场里人声鼎沸,如同赶集一般。
在其他大寨赶集的时候,买卖牛马的双方都要把手伸到袖子里,对价格作最后的协商,而在这里,买卖奴隶的双方都把价格摊在明面上说,最后达成交易的时候,卖出奴隶的一方还必须把得到的钱按比例抽出一部分交到一旁专门监督交易的人手里。
“看明白了吗,奴隶在我这里不单单是劳动的工具,而是可以交易的物品,”紫丹头领已经叫人抱来了一坛酒,还亲自给德莱把酒斟满,“每成交一笔交易,我就能得到一笔提成。”
德莱喝下一口酒,舒心地砸吧了一下嘴,“所以这个交易只有你这个头领从中得利。”
“错。”紫丹眼里露出得意,“你只看到了表明,却看不见交易背后给平甲带来的好处。”她慢慢喝下一口热茶,“交易改变了一直以来野蛮对待奴隶的方式,让奴隶主善待奴隶,因为只有健康、四肢健全的奴隶才能在市场上卖上好价钱,同时,被善待的奴隶也会更加尽心地为奴隶主服务,这样减少了奴隶和奴隶主之间的矛盾。”
德莱哼了一声,“我们乌东的奴隶从不敢跟奴隶主闹矛盾,因为敢这样做的奴隶都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紫丹失望地摇摇头,“这就是为什么你们的奴隶永远不够用的原因,在我这里,拥有奴隶的人不局限于贵族,只要有钱,任何人都可以买到奴隶,就像你刚才喝酒的哪家酒肆店家,他通过出售年老的奴隶,换取钱财扩大酒肆,酒肆生意更好他又可以买更有用的奴隶来帮他干活,这样他的钱财就会越来越多,平甲就越来越繁荣。”
“那些老得做不动的去或者生病的奴隶呢?”德莱问道。
紫丹冷冷地说道,“不榨干奴隶身上最后一点价值,人们不会轻易地处理掉一个奴隶。”
德莱又灌下一口酒,“其实我们对待奴隶的方式根本上是一样的,表明上看,你们善待奴隶,但其实你们比我们更残忍,”
紫丹突然笑起来,“以折磨奴隶出名的乌东头领竟然跟我说残忍。”她突然脸色一变,非常严肃地看着德莱,“回去吧,你偷袭粮仓的计划不会成功,我不希望看到你死在我面前。”
德莱心里一惊,但脸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有这么大本事吗?”
紫丹似乎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朝着台下招招手,一个士兵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来,紫丹轻轻说了句话,这名士兵立刻转身跑下台去,没多久,带着刚才跟随德莱的两个乌东士兵来到了台下。
紫丹指着这两个乌东士兵对德莱说道,“除了这两个,这次你一共带来了一百名乌东士兵,其他九十八个现在应该都已经到了另外的世界。”
德莱震惊得要从地上站起来,却突然发现脚不听使唤,他看了一眼地上的酒盏,又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紫丹,“你?”
紫丹轻轻点了点头,耳垂下的银叶子在阳光下晃出刺眼的光芒,“对,酒里面有毒药,不过你放心,一时间毒不死你,回去找到尼楚或许还能解救。”
德莱恨恨地说道,“你为什么要对我怎么狠毒,难道你忘记了我们昔日的情分吗?”
紫丹重重叹了口气,把忧郁的目光投向远方,“我没有忘,我不但没有忘记,每次想起就对你的恨更添一分,”紫丹转过头,冷峻的眼里带着满满的恨意,“当年你对我不过是出于同情而已,同情我全家被杀,只留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年少无知的我竟然会相信这是爱,把你当做最后的精神依靠。而最后呢,你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跑回去成婚,生子,我又一次被命运玩弄在鼓掌之间。”
“那时候我实在是……。”德莱刚想辩解,却被紫丹一耳光打在脸上,“闭嘴。”
紫丹眯着眼睛咬着牙,“这么多年,我忍气吞声,讨好周围所有的部族,避免无谓的战争,我终于让平甲富裕起来了,实现了当年的誓言,你现在却跑来,以为凭着当年你施舍给我的一点点同情,要我亲手毁掉多年的心血,你不觉得你太无耻了吗?”
德莱只觉得气血翻腾,一张嘴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洒出来。
奴隶市场里的人们对木台上突然发生的情况感到不知所措,平甲士兵们把还没完成交易的人们和奴隶全都赶了出去。
紫丹慢慢站了起来,“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所以毒药只下了一半,你最好不要太激动,否则毒性会很快发作。”说完,昂起高傲的头颅走下了木台,在平甲士兵的护送下,骑上马离去。
两个亲随立刻冲上台来扶起他们的头领,德莱虚弱地说道,“回去。”
两名亲随手忙脚乱地把德莱抬到紫丹留下来的马背上,三人骑着马头也不回地朝着来时的路跑去,跑到早晨他们登上的山顶,德莱艰难地扭过头看了看山下的平甲大寨,眼前又浮现出紫丹咬牙切齿的样子,他立时感到胸口闷得出不来气,仰着头一大口鲜血像箭一样射出来,然后他在马背上晃了两晃,直挺挺地倒下马来,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两只眼睛还在瞪着山下的平甲大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