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平皱着的眉头下面,一双不耐烦的眼睛看着从眼皮底下缓缓经过的牲口。为了筹集进贡的牛羊,寨民们从四面八方把牛羊赶到位于森多大寨外的饲养场来。吆喝牲口的声音,土兵的训斥声,大寨里贵族们的议论声交汇在一起,热闹得像过节一样。
祖平的任务是监督所有的牛羊都被关进用木头围成的饲养场里,所以他必须从早到晚都和这些浑身散发着臭味的牲口呆在一起,脚下踩着粪便,清点各个寨子送来的牛羊。饲养场里充斥着牛屎马粪的气味,稍一张口感觉那个味道就能涌进喉咙里,引起胃部一阵翻腾,他只能尽量减少说话的次数。当土兵站到跟前禀报牛羊数目的时候,祖平就用嗯一声或者点头表示,即便需要张嘴也快速地用最简短的方式表达。
“这些牲口和奴隶身上的味道一样臭,”祖平在心里发牢骚,“阿爸为什么这么偏心,把这样的苦差事派给我?安武呢?他到底在干什么?”
自从上次解救申加以后,申加那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就一直纠缠着祖平,“你知道森多的冶炼场在炼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早出晚归,甚至几天见不到人影的安武究竟在冶炼场干什么。很显然,阿爸知道这件事,甚至安武是奉了阿爸的命令在做这件事,一切却瞒着祖平,这就意味着阿爸并不信任他。
这几天他好几次想跑到阿爸面前问个究竟,但走到门口又转回来。他知道阿爸的脾气,就算自己开口问,得到的回复肯定是那句,“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该知道的不要打听。”
阿爸从小就偏爱安武这个野种——祖平在心里一直这么称呼安武,小时候不懂事,认为安武是个关爱弟弟妹妹的大哥,长大后祖平越来越觉得安武的任何举动,任何表情都透着虚伪。安武对他和风灵的嘘寒问暖不过是做给阿爸看,表现他是一个多么称职的哥哥。安武严格执行阿爸的每一个命令,以此显示他是多么的忠诚。就像阿妈说的那样,在安武看似忠厚的外表下,隐藏着夺取森多头领继承权的野心。安武之所以每件事都做到最好,就是为了骗取阿爸的信任。靠着虚情假意,安武已经当上了森多大寨的卫队长,统领着最多的土兵,现在还参与到阿爸的神秘计划中。他在一步步实现他的夺权计划,而自己却像蠢驴一样在这里数牛羊的脑袋。
一个有着王族血统的头领儿子,被一个野种排挤到这个地步,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了。他之前还曾经暗地里笑话申加被奴隶绑架,现在看来,最该被笑话的是自己。申加毫无悬念会继承乌东的头领位置,而自己呢?只能眼睁睁看着安武把自己踩在脚下。如果安武听到前几天拉姆上师说的话可能要笑得牙齿都掉光,雅格大摩师会在今年的祭祀大典上把达来公主许配给安武,这就意味着安武沾上令堆家族,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森多头领的继承权,这是祖平听到的最糟糕的消息,甚至比奴隶造反还糟糕,嫉妒像杂草一样在祖平心里疯长,
那是谁?一匹马飞奔着冲进森多大寨,马上的人像是安武。对,就是安武,他从哪里来,这么匆忙回大寨又是为了什么?安武的身影带着无数疑问消失在祖平的视线里,他的心里像被猫抓一样难受。
“祖平次子。”
一个声音把祖平的视线拉回到了饲养场里,拉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面前。
“拉姆上师。”祖平稍稍弯腰,算是行礼。
拉姆抚摸着浑圆的肚皮,脸上带着玩味的微笑,“你的神情告诉我,你对刚才飞奔而过的安武长子非常关注。”
“是吗?”祖平装出轻松的表情,“刚才过去的是安武吗?我没看出来。”
拉姆笑着摇摇头,“你掩盖谎言的本事远不如你处决奴隶的手段高明。”
“拉姆上师有什么话就直说,”祖平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还忙着清点牛羊。”
拉姆一副理解的表情,“当然当然,为祭祀大典准备贡品是最重要的事,”他转动肥胖的身躯左右看了看,“看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你们很快就能动身前往卡洛,还包括安武和风灵。”
安武两个字像两根刺一样扎进祖平心里,扎得他皱起了眉。
“好像祖平次子对安武长子也能参加祭祀大典不满。”拉姆的小眼睛眨巴眨巴。
“不,正好相反,”祖平把笑容浮现在脸上,“我由衷地为安武能一起同行感到高兴。”
“我看得出来,这句话发自你的肺腑,”拉姆的脸笑开了花,“祭祀大典之后,安武就是有王族身份的森多长子,你也一定会替他感到欣慰。”
“那是当然。”祖平的心在发颤,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
“你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实在让我羡慕。”拉姆微微点点头,转过身扬长而去。
看着拉姆摇晃着满身肥肉的背影,祖平的牙痒得恨不得立即冲咬过去咬上一口,这个肥猪一定看出了他的心事,故意跑到面前来羞辱。一个从卡洛跑到森多来的外人都能看得出来,何况森多大寨的贵族们和整天跟着自己的手下。或许他们经常把自己被安武排挤打压的事当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话来说。“看呐,那个自以为是的人就是祖平次子。”祖平几乎可以想象出他们在说这些话时讥笑的表情。
安武骑着马又从大寨里飞奔出来,他的衣衫在风中飘扬,刚毅的表情和俊朗的身影引起无数人的关注。是的,他即将成为真正的森多头领继承人,他有理由,有资本炫耀。安武是在向人们展示他的风采吗?不,他是在向自己示威,在嘲弄这个可悲的次子沦落到饲养场来和牛马呆在一起。
祖平匆匆给手下交代了几句,立即翻身上马朝着安武消失的方向追过去,他今天一定弄清楚,安武究竟去了哪里?
马鞭不断打在马屁股上,马拼命向前飞奔,风在耳边呼啸,道路两旁的树木飞快地向后闪去,即使这样,祖平很快也失去了安武的踪迹。
“该死。”祖平在一个分岔路口停下,一条是平坦的大路,另一条是掩盖在灌木丛中的小路,到底该选哪一条?既然安武做的是隐秘的事,绝不会走大路。打定主意,祖平往小路上走去。
狭窄的小路被茂密矮小的树木掩盖,在枝叶里时隐时现。毛茸茸的叶片划过祖平的脚背,让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冲动的决定,这个时候如果突然蹿出来一头野猪?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把手中的缰绳抓得更紧。他讨厌山林,那些不见天日的树林里,有各种各样的野兽和毒虫。他向往的是卡洛那样的地方,规整的房屋,光滑的青石板道路,还有厚实的城墙。如果有朝一日当上了森多的头领,他要把森多大寨改造成另一个卡洛城,远离那些衣着肮脏的寨民,闻不到牛屎马粪的气味,再筑起高高的城墙。可现在,森多头领的位置已经不再属于他,再美好的愿望也不可能成为现实,全都怪安武那个野种。
忐忑地走过这段灌木丛林,祖平松了一口,拐过一道弯,他赫然看见了坐在马背上的安武。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安武似乎早已发现祖平的跟踪,故意停下来等他。
“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祖平驱赶着马逐渐向安武走过去。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安武说话的口气简直和阿爸一模一样。
“你还不是森多的头领,不要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祖平已经到了安武面前,故意把头向上昂起。
安武板着脸,“我在执行阿爸的任务,你最好不要捣乱。”
“不要总是拿阿爸出来压我,”上次在岩脚寨抓“强盗”的时候,安武也是这副表情,似乎他做的事有多么的了不起,多么的正义,“谁知道你背着阿爸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时间很紧,没工夫在这里和你争辩,我只能告诉你,我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阿爸的命令。”安武一抖缰绳就要继续赶路。
祖平立马抓住了安武的缰绳,“你今天不说清楚,哪都别想去。”
安武的嘴角向一边翘起,轻蔑地看着祖平抓住缰绳的手在微微发抖,“你认为凭你自己一个人就能拦得住我吗?”
祖平扬起头,摆出无畏的表情,“除非你今天把我打倒。”
“天下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情。”安武慢慢举起了拳头,“松开。”
“不!”祖平的声音虽然发颤,但眼神很坚决。
“松开——!”安武的声音像响雷一样在祖平耳朵边炸开,炸得他耳朵嗡嗡直响,头皮发麻,就连胯下的马也惊吓得往后退,祖平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开了缰绳。
安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过马头,狂奔而去。祖平像根木头一样戳在路中间,久久不动,两行屈辱的眼泪从眼角滑下来,从他抖动的嘴角流进去,很咸很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