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齐霖在窦漪房面前晃了晃手,仔细地观察着瞳孔每个细微的变化,清俊的脸庞掩不住丝丝哀愁。
巧珠熟练地递上帛布和笔墨,方便齐太医写下病况和药方。吕氏一族被诛灭之后,张武和宋昌救出了被吕后软禁在椒房的齐霖,经过一番波折,齐霖最终决定继续留在未央宫从医,以报刘恒的相救之恩。
虽然口不能言,但齐霖精湛的医术是有目共睹的,兼之医德高厚、为人坚韧和善,大家不由得对这个命途多舛、善良可怜的年轻太医由衷地多了一份敬重。
窦漪房的头痛之症愈发严重,视力甚至出现了下降的趋势,御医所的太医们一筹莫展,刘恒便请齐霖为窦漪房诊视,寄望他的医术能为爱妻重拾光明。
奈何,饶齐霖学医多年,医治过不少疑难杂症,对窦漪房的病却仍束手无策,只能开开药方舒缓疼痛,始终无法根治因此病症而并发的视力问题。为此,身为医者的齐霖很是自责,愁容久见不散。
巧珠偷偷地瞄了主子一眼,半侧着身子轻声问道:“齐太医,喝过这些药之后,娘娘的病是不是就能见好转了?”
她特意把声音放得很轻,可还是逃不过精明敏锐的窦漪房,“傻丫头,你以为齐太医是神仙吗?本宫的病乃难治之疾,可不是服用一两剂药就能好的。”
窦漪房自问略懂医理,医术虽然比不上有“玉面神医”之称的太医齐霖,但以现代的医学角度来看,她估摸着自己的症状大概跟吕姝*时头部受创有关。而因为头部创伤引发视力模糊、下降等后遗症的例子不胜枚举,她不过不巧成为了其中一例罢了。
古代的医疗条件毕竟有限,就算齐霖医术再高明,对于这样的病症也只能是隔山救火、心有余而力不足……
巧珠委屈地看了齐霖一眼,小嘴往下瘪,“再过几天,便是陛下为款待外族使节所设的宫宴,要是娘娘的眼睛到那时候还好不了的话,只怕陪伴陛下出席宴会的宫妃女眷就会变成是慎夫人了!”
“嘘,你说的是什么话?!别在娘娘面前乱说!”梅子鸢美目横扫,厉声斥责。
巧珠耷拉着小脑袋,“巧珠没有乱说,宫奴们都是这样说的。”
“最近宫里的活很清闲吗?大家怎么不忙着照料接待外族使臣的事,尽围在一起胡说八道,等哪天让本姑奶奶给逮着了,定要好好责罚他们!”
窦漪房倒听出了端倪,“陛下近来跟慎夫人走得很近?”
梅子鸢抢着回话:“娘娘可别听那些贱奴们乱说话,陛下日夜忙于政事,哪有时间跟那女人亲近?都是那女人自作多情,每天不是到前殿就是去长乐宫殷勤献媚,才会有了那些难听的传言。”
窦漪房蹙眉轻斥:“梅子,小心措辞!慎氏乃陛下妾室,容不得你无礼。”
梅子鸢鼓起腮帮子,心里其实是因为外头那些日益嚣扬的传闻而忿忿不平。慎梦雨殷勤主动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最近趁着皇后窦氏凤体违和、鲜出宫门就更肆无忌惮了起来,无奈的是,文帝刘恒竟然任之由之,也不顾及一下她家皇后娘娘的感受,真真让人生气。
虽然还处于治疗阶段,视力仍未完全恢复,视物见人稍有偏差,但窦漪房还是能够敏感地感受到周遭人的反应。以窦漪房对梅子鸢的了解,明白能让她这般动气必然是事出有因,刘恒和慎梦雨多有亲近一事只怕并非风穴来风。
思及此,心中不觉一阵酸楚,比起未愈的头痛症更让人难受。
乍见主子神色哀怨、意志消沉,巧珠不禁为自己的失言而感到自责,忍不住又看了齐霖一眼,好似在求救一样。
齐霖徐若清风似的笑了笑,执起笔点了点墨,在白帛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巧珠凑过去,随着他的动作一字一句地说道:“服药三天,视物无虞,戒躁和气,切记切忌。”
巧珠笑靥骤现,低落的情绪一下高涨起来,“齐太医是说娘娘只要喝三天药,眼睛就可以好起来了?”
齐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拿着笔在刚才写的白帛上将“戒躁和气”四个字圈了起来,目光深邃地看了巧珠和梅子鸢一眼,慎而重之地提醒着。
梅子鸢秒懂,“齐太医的意思是,服药三天,可保娘娘视物正常,参加宫宴应是无虞,但切忌动怒忿躁,否则于病无益。至于娘娘的病疾则是长期的,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轻易治好的。”
齐霖微笑颔首,对聪慧过人的梅子鸢很是赞赏。
巧珠刚刚燃点的兴奋劲瞬间又沉了下去,但转念一想,齐太医医术高明,说不准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找到医治皇后的办法呢,小小斗志再次被激起,拿起齐霖刚刚写好的药方便急急想去抓药。
梅子鸢灵巧的一个转身,飞快地把药方从巧珠手里抽了过来,“抓药煎药这等粗活还是让我来吧,你只要在椒房里好好照顾娘娘便好。”
“可是……”
齐霖拉住巧珠的小肩膀,温柔地笑了笑;巧珠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乖乖地退了下来。
这时,黄门小太监弯着身子,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阴柔的声线高尖而清脆:“启禀皇后娘娘,二公子求见。”
二公子,乃宫人们对皇后弟弟窦少君的尊称。先前因为认亲之故,窦家应诺不加封赏不封官,窦少君一无官职二无爵位,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身份特殊一点的平民而已,但宫人们不敢逾矩,折衷之下便尊称他为“二公子”。
这段时间,窦长君和窦少君两兄弟经常入宫探视窦漪房,家人亲切的关怀抚慰了她落寞低沉的心情。
窦漪房莞尔一笑,心情随即又好了一点:道:“宣!”
黄门太监应声领命,转身便把窦少君领了进来。
“弟窦氏少君叩见皇后,娘娘金安。”
窦漪房扬手请起,“自家兄弟,俗礼可免则免。”
窦少君拱手谢恩,“谢娘娘。娘娘对少君关爱,少君感激涕零,然天地有道乎,先‘君臣’后‘父子’,礼制亦然,俗仪可简不可废。”
窦漪房先是一愣,脸上绽放欣慰的笑颜,“看来陛下为少君请来的夫子教得不错啊。”
窦少君回道:“陛下之恩,少君拜谢!”说着,躬身揖拜,谦恭有礼。
年幼被拐,略卖为奴,窦少君曾受过不少苦头,艰难的生活养成了他隐忍恭谦的性格,认祖归宗之后,窦长君和窦漪房对他的关爱更让他感受到得之不易的亲情,再加上夫子的用心教导,使得少年愈发挺秀,一如兄长。
窦漪房不觉惋惜,要不是先前心绪激动引发头痛症加重,她的视力或许不会变得这么差,或许就可以看见弟弟意气风发的模样。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情蓦然多了几分低落。
窦少君眉眼低垂,将姐姐落寞的模样收落眼底,心头隐然作痛。一件事忽地在心里闪过,在此刻又多了一份笃定。
“娘娘……”
“叫姐姐!”窦漪房佯怒,板着脸纠正道。
“姐……姐姐……”简简单单的一句称呼,却包含了姊弟浓浓的情义,窦少君顺从姐姐的意愿把称呼换了过来,继续道:“少君有件事想跟姐姐私下说。”
“齐太医和巧珠都不是外人,弟弟尽可直言。”
“可是……”窦少君仍是迟疑,束手低首,支吾不语。
齐霖见状,识趣地朝着窦漪房拱手礼拜,恭请身退;巧珠却不想走,一心想留在主子身边好好伺候。齐霖扯了扯她的衣袖,目光肃然有力,巧珠无奈得紧,只好跟着退了下去。
殿厅内只剩下窦家姊弟二人。
“说吧,是为何事?”窦漪房抿唇轻笑,心里暗暗思忖弟弟想私聊的事情究竟是有人欺负弱势的窦氏外戚,还是看上了哪家姑娘想她这个做姐姐的前去说亲?
窦少君回道:“少君在边境矿山为奴之时曾遇上矿难,其时山崩土裂,石头就像流水一样狂肆地涌来,砸死了不少矿奴。少君幸得上天护佑,在生死悬于一线之际被外族军队所救才有幸免于一死。”
原来买下窦少君的矿主见他年轻力壮,便将他遣送到边境处靠近匈奴国境的矿山做奴役。那座矿山因为早年战乱的影响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妥善地维护过,矿场各处日久失修、隐患重重。窦少君等奴役开始发掘的工作没多久,就发生了矿井崩塌的事故,很多矿奴因此枉送性命。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队刚好路过的匈奴兵将窦少君救了下来!
“少君原以为匈奴人穷凶极恶,都是罪大恶极之人,没想到出手相救的这队匈奴兵纪律严明,不管我们的身份是胡是汉,他们都奋不顾身地全力相救。矿难之后,率领此军的匈奴将军留了下来,跟矿主人一起帮忙安置受难者,对我们这些伤员亦是照顾有加。”
说到这,窦漪房心里也有了大概,“你说的这位匈奴将军是否天生有一对绿眸?”
“姐姐聪颖,一猜便中!”
“呼延骜治军有道,心胸广阔,善恶分明,面对矿山崩塌这等危难,他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少君忽然提及此事,想必你想说的事情是跟他有关吧。”
窦少君点点头,没有半分掩瞒:“近日,外族使节入宫觐见新帝,呼延将军奉匈奴王之命前来,于五日前抵达了长安城。少君念及呼延将军当年的救命之恩,带上几份薄礼上门拜见,呼延将军知晓少君的身份之后避而不见,只让随从送上信函一封,说想请少君转交给姐姐。”
窦漪房蹙眉不解,“交给我?”
“然。”窦少君一边说一边掏出信函,递给了窦漪房。
窦漪房就着模糊的视线将信推还给弟弟,脸上挂上一记苦笑:“姐姐的眼睛还没好呢,你帮我看吧。”
窦少君心中略有迟疑,这毕竟是呼延骜命人千叮万嘱要转交给姐姐的信,他怎么敢看阅,然而姐姐的视力还没复原,他这个做弟弟的又怎么忍心拒绝亲姐所求?
他忍不住偷偷瞄了窦漪房一眼,只见她神色坦然,目光透彻,丝毫没有半点隐瞒之意。窦氏乃当朝皇后,外族将军私奉密函,这种事要是传了出去,毁的不仅仅是窦漪房的清誉,还有他们窦家的名声。
窦漪房不避嫌让身为弟弟的他代为阅览,也就是想说明此事光明磊落,没有半点见不得人的。如此一想,窦少君便安下了心,缓缓地揭开封蜡,抽出信笺,代姐姐看信。
“郎心妾意终相随,孤狼念情不忘约。”窦少君挠挠头,一脸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窦漪房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这个呼延将军汉语精进不少啊,学了几句文绉绉的话就迫不及待地跑来显摆了。”
好一句“孤狼念情不忘约”!这句话要是给她那占有欲强炸天的丈夫听见了,还不知会刺激出多少霸道基因,上演一场醋意翻天倒海的戏码呢!
咦——狼约?狼的约定?!呼延骜说的难道是……
“少君,帮姐姐在内堂中那个红木雕花匣子拿来,上面挂着一把漆金小锁头的。”
“诺!”窦少君领命进了内堂,依照姐姐的指示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挂着漆金小锁的红木匣子。匣子花色古朴,雕花素雅,是窦漪房常喜的花色,看来是是用来放些私物所用的。
窦漪房摸着木匣子,幽幽地道:“也该到了物归原主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