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吕后薨逝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朝廷内外的反应比想象中要平静得多。
据称,吕后病逝于椒房之内,床榻前就只有心腹常满、郎中令审食其以及太医齐霖相伴;小皇帝刘弘年纪太小,吕后刚开始发病就已经被吓得大哭,宫奴们没有办法,只好将小皇帝带回长乐宫哄着,故此无法守在皇奶奶的身边送终。
权倾天下、传奇一生的吕后最终在病榻之上黯然离去。凤眸阖上的那一刹那,半点泪花凝在眼角,苍白的唇瓣无意识地颤抖,好似想述说些什么。
吕后最忠心的追随者审食其由始至终寸步不离地守卫在身边,眸凝泪光、喉咙哽咽,藏在衣袖下的手死死攥紧,仿佛有人用尖刀将心中最柔软的一块片片割下。常满跪在床边,俯身泪流,口中声声念念呼唤主子。
从吕后被封为皇后、入主未央宫的那天起,常满便伺候在侧,陪着主子度过无数个苦寂的日子,主仆二人甘苦与共,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虚假的。
作为吕后身边最亲近的人,常满对主子的了解比一般人都来得深。深宫冷落的寂寞、争宠斗爱的愤恨,只有他知道在午夜梦回之际,世人眼中冷酷无情的吕后其实有多脆弱!
丈夫寡情,儿子离心,身边的人大都是狼犬之辈,为名、为利、为权势、为地位、为了各种各样自私自利的理由,才会对自己言听计从、俯首称臣,蓦然回首,对自己真心相待的只有寥寥数人!
位高权重,爪牙无数,吕后的身边却只剩下寂寞可以依靠!
审食其哀恸万分,连呼吸都是痛苦的!如果当年娶她的不是沛公,如果当年他能早一刻遇到她,抢在沛公之前获其芳心,他们的命运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或许,他们会在乱世中颠沛流离;又或许,他们会在沛县的贫村里平静地度过一生……寻常人眼里最简单平凡的生活,却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奢望!
旁人总以为她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利,可谁又知道她的心是怎么被冰霜封锁起来的。
在逃难中被丈夫抛弃,在俘虏的日子里受尽苦难,在后宫中如履薄冰般护犊,她只能独自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一切……
命运注定她终究是不平凡的,而他只能默默地守在她的身边,陪着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繁花终谢,她最后念想的名字会是他吗?还是只有那个早就背叛了她的丈夫……
一记苦笑惨然挂在脸上,心中的苦涩如此熟悉!
然而,如箭在弦的形势没有给他们过多的时间去悲痛,吕后才刚刚断气,南北二军顿然生变!吕产和吕禄手执兵权,分别率领自己的部队占领的东西二城,形成左右犄角之势,矛头直对未央宫!
宫奴们一下子慌乱起来,小皇帝只有几岁大,所谓的皇后娘娘张氏懦弱怕事,这对养母子加起来还不如一个常满有用,哪里会领兵打仗,万一两位吕姓将军真的狠下心来起兵造反,他们这些宫奴岂不全都成了皇宫里的蝼蚁,又如何能保住性命?!
常满在宫中地位俨然如同半个主子,但也只能压住一部分慌乱的宫奴,其余的他想管也管不住了。吕后已逝,椒房如大山崩塌,他能守住小皇帝和张嫣,以及椒房里的那些宫人们就算不错了。
审食其立刻调兵遣将,将手上的私兵和郎中令麾下的宫廷卫队联合起来,守住未央宫,应对吕产吕禄的南北二军。
吕后手下的最得意的心腹,三角对立,互不相让,掀起内部阵阵狂潮!
齐王刘襄意欲跟长安城内的营陵侯刘泽联手,趁机来个“渔翁得利”。他敬称刘泽为长辈,还说要拥护刘泽为皇帝,其实只想骗取他手中的兵权,待吕氏内部斗得两败俱伤之时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长安城连同未央宫一并占为己有。
这番小心思又怎能骗过精明的刘泽?
刘泽虽然人已经进入了长安城,但处处受制于人,带来的大部分士兵被挡在城外,城内可用之兵仅能自保而已。在这个非常时期,单枪匹马和审食其等任何一方正面冲突都是下下之策,左右思忖、无计可施之下,他找到了陈平和周勃。
刘泽并不愚笨,虽然心里对帝位念念不忘,但也十分清楚如今的形势跟他原先预计的已是大不相同,提前进入长安城并未助他夺取任何先机,相反更像是误进了狼圈,一不小心就会被撕咬扑杀。
时不利他,唯今之计,只能联合朝中重臣,先保住性命再说!
周勃和陈平也不跟他废话,直接讨兵要人!刘泽手中兵力不足,又想攀附周陈二人,心头一狠,干脆将计就计,反过来骗取刘襄早就准备好的军队。刘襄身在城外,不知内情,还真以为自己忽悠了营陵侯,傻乎乎地奉上手里的兵符,一心静待入主未央宫的时刻!
周勃陈平原得灌婴之助,手中稳有荥阳十万大军,如今再多了刘泽、刘襄的兵马,可谓是如虎添翼,再无顾忌!
当日,陈平使计在城门挑拨事端,让吕产和吕禄的副将起了冲突,自己的人则趁乱溜了出去,骑上备好的快马,一路往代国的方向奔去。
一封密函很快就送到了代王刘恒的手里,薄薄的帛书如旱天雷,震撼了整座代王宫!
代王刘恒旋即召见群臣共讨对策,文武官员齐集于议政殿,从早上一直待到晚上,仍未能达成共识。殿内时而雅雀无声,时而争论不休,紧张的气息从紧闭的门缝透出来,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窦漪房一个人在金麟殿里等了好几个时辰,一点消息都等不到,不由得心乱如麻、坐立不安,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心窝里啃咬乱爬。不知是何原因,自从密函抵达代王宫后,胎动就莫名其妙地厉害了起来,孩儿在她肚子里倒腾得非常厉害,加剧了她头痛目眩的症状,视力变得更差了些。
巧珠很是担忧,摇着手中的小蒲扇为主子扇风,默默希望能将此刻凝重的气氛吹散些。
咚咚咚几下急促的脚步声,只见梅子鸢身形灵巧,像小鸟儿似的跑到主子跟前,气都来不及喘好,便急急来报:“以威武侯和户牖侯为首的三十八位文武大官联名奉上密函,欲迎代王殿下入长安为帝!代国诸位大臣在议政殿内分成了两派,一方支持一方反对,双方各执一词相持不下!”
窦漪房心跳停了半拍,素手放在高耸的腹部压下又一阵强烈的胎动,“入……长……安……为……帝……?!”她机械性地重复着梅子鸢说过的话,仿佛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发生在自己眼前!
身子一颤,差点连坐都坐不稳了!
“夫人,请保重身子啊!”巧珠连忙扶住主子。
窦漪房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只觉得呼吸困难,耳边嗡嗡直响。
梅子鸢点点头,继续道:“此事千真万确,我偷偷溜到议政殿后方听得一清二楚!密函上有三十八位朝廷大官的私印,应该是错不了的,但我家臭石头不肯轻信,认为此时长安城危机重重,恐怕其中有诈,便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宋护卫却认为,正是因为长安城内危难当前,朝廷百官弃暗投明、择选贤主,才冒死送来的密函,代王殿下应该捉紧这个机会登基为帝!薄大人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一时间也定夺不下来。”
窦漪房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武子和宋昌是殿下的左右臂膀,向来默契是极好的。但这一次两人各持己见,针锋相对,他跟薄大人当然定夺不下来。”
她很明白丈夫的想法,刘恒原本就只想暗中扶持王兄孝惠帝刘盈治理天下,孝惠帝驾崩之后,他也一心一意继续帮扶着小侄子,希望有朝一日小皇帝终能成才,继承父王未完的宏远,为百姓造福。
登基为帝实非刘恒之所愿。
但如今吕后病逝,未央宫中一片混乱!皇帝年纪太小,朝廷众臣即便赤胆忠心,群龙无首也难成大事。吕产吕禄狼子野心,手握兵权就想伺机夺取江山,要不是两人势力相当,互相竞争,恐怕皇权早已落入吕氏之手!
纵观刘氏宗亲,就只有自己和七弟阿长是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
二者择其一,大臣们最终选择了他!
千钧一发之际,他该临危受命,登基为帝,还是退居二线,明哲保身?
窦漪房心里清楚,刘恒不是怕承担肩负天下的责任,而是因为家人而踌躇不前。薄姬、刘嫖、还有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才是丈夫裹足不前的原因!
先不说踏足长安福祸难料,走错一步,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全家人的性命和未来,就在一念之间!
窦漪房轻喘连连,一阵剧烈的头痛猛然来袭,眼前一黑,身子又摇晃了几下。梅子鸢和巧珠大惊失色,稳住主子的身子后仍然觉得心有余悸。
“夫人,您的眼睛……”
窦漪房阖上眼,努力地调整呼吸,“我没事,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头昏而已。”
“可是夫人,您最近头痛之症越来越严重了,眼睛也越来越差,咱们不如跟代王殿下如实禀报吧。”巧珠担忧地说道。自从吕后病危之后,代王忙于布防严守,长时间呆在议政殿内□□无瑕。
窦漪房板起脸,语气很是严肃:“不许多言!”刘恒就是因为对自己十分信任,才安心将后宫的一切交付于她,她又岂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拖丈夫的后腿呢!
家也好,国也好,都是他们一家人携手相守的,她必须帮刘恒守住!
巧珠扁扁嘴,只能应令:“诺!”
滴——滴——咻!
规律而急促的响声突响,梅子鸢认得出来是影士的暗号!
她将二指合并,置于唇上,吹响出高尖的哨声作出回应,节奏和先前的暗号极为相似。
铮——!
银光一划,她们身边的宫柱上多了一支袖箭,箭身小而箭头利,在橙色的灯光下闪着精光。锐利的箭头直插入柱身,完美地吊着一个粗布小锦囊!
梅子鸢赶紧将它取下,解开锦囊,五颗不同颜色的泥丸从里面滚了出来,上面均刻了两个字——“渭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