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漪房随着曲娘的脚步,缓缓地从奠祭堂走进凤栖殿。
夜幕深沉,树影森森,凤栖殿中的灯火比往日少了许多,庑廊和庭院只挂着寥寥数个白灯笼,大大的“奠”字在风中飘荡,显得格外凄凉。
巧珠跟在最后,心底蓦然一颤,不由得加快脚步紧紧地跟在主子身后,小心脏怦怦直跳。
“曲、曲娘,凤栖殿怎么不多点几盏灯?阴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庶夫人要是摔着了,该怎么办?”巧珠战战兢兢地道。
曲娘木然阴冷,“娘娘说,小公子婴灵幽弱,生怕灯火太盛会吓到他们。”
巧珠一听,脸都白了,小身板颤悠悠的,话都快说不清楚了,“曲、曲娘,您、别别吓唬人。什么婴灵,什么灯火,两位小公子的殡仪都过了,代王殿下正在西山王陵安排着公子们下葬的事情呢。”
曲娘默然不语,继续徐徐前行。
窦漪房握住巧珠冰冷的小手,温柔地安慰道:“别怕,有我呢。”巧珠乖巧地点点头,亦步亦趋,快步跟上。
多熟悉的一句话!窦漪房在巧珠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张嫣的影子,心中隐隐多了些许不安。这样的情绪是记挂张嫣之故,还是……?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今夜心乱如麻,心绪不灵,难道是因为凤栖殿中诡异阴森而造成的错觉?未央宫、长乐宫、凤栖殿、奠祭堂……长安和代国宫殿各处景物在眼前重重叠叠,心绪交织难安!
咚咚又是两下胎动,似乎在呼应着母亲紊乱的思绪,窦漪房深呼吸了几下,调整呼吸,暗自安抚胎儿过于活跃的反应。
曲娘领着窦漪房和巧珠,穿过幽静无人的庭院,一直来到位于后院的小厢房前才停下了脚步。
巧珠往左右看了一眼,“凤栖殿的宫奴和护卫呢?”一路走来,他们只遇了几个宫奴和护卫,人数少得有点奇怪。凤栖殿到底是代王妃的住处,伺候的人就这么少吗?
曲娘幽幽回道:“代王殿下与薄姬娘娘均不喜奢靡之风,王妃恪守本分,凤栖殿所置的宫仆一向不多,够用即可。小公子夭折后,娘娘情绪低落,就更不喜来往宫人过多,便又少置了几人,以便娘娘静养。”
窦漪房颔首,“娘娘确宜静养,簇拥照料的宫人过多,亦不是一件好事。”
曲娘轻声应和:“庶夫人明鉴。”
“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巧珠再问。
曲娘回道:“王妃娘娘思念亡子,把两位小公子生前的衣物和玩具都放在这个小厢房里,凭物思人。那些小东西终究带着晦气,娘娘说迟早都要送入王陵陪葬的,在此之前就暂且多留一会儿,让她能够多看几眼。”
窦漪房心头一酸,眼眶不由得红了起来,“王妃娘娘身心俱伤,兼之有孕数月,曲娘你要多加照顾才行。”
曲娘躬身一拜,“诺!”接着,伸手推开了房门,恭敬地道:“庶夫人请进。”
窦漪房提裙抬步,款款入内;巧珠跟在后头,意欲跟随,却被曲娘侧身上前给挡了下来。
她半眯着眼睛,平静的脸上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王妃娘娘想与庶夫人说说心里话,吩咐宫奴不得入内,只须在外静守即可。”
“可是……”巧珠扁扁嘴,表情很不情愿。
窦漪房微微一笑,安慰她道:“王妃娘娘意欲私语,旁人不便在旁。你在门外静守便是,无须过虑。”
曲娘点头,轻道:“曲娘和巧珠就在西侧偏房静候,两间房间相隔甚近,王妃娘娘和庶夫人若有何吩咐,唤一声便可。”言下之意,明显是让巧珠安心的。
窦漪房点点头,转身入内;咿呀一声,曲娘已把房门关上。
小小厢房,摆设相当冷清,四周白幔高挂,围成一圈的白烛燃亮了整间厢房。对比外头凄清的灯火,这里的光亮让人忽地有点不适。清香阵阵,袅袅升起,正中央的案桌上摆放着两块长生灵牌,左右各摆了几件小衣玩具,想必是祭奠刘苾和刘苅之用的。
吕姝背对着窦漪房,跪坐在长生灵牌前,孤单的背影瘦削了许多,完全没有当初怀孕后的丰腴。
窦漪房上前两步,盈盈一福,“漪房见过王妃娘娘。”
吕姝轻微地动了一下,过了半晌,空幽的声音才弱弱地响了起来:“你来了,终于来了。”说完,又静了下去,房间内沉默一片,安静得仿佛能听到白烛燃烧的声音。
窦漪房站在原地,静静地陪伴着,什么话都没有说。对方背影羸弱,犹如风中弱柳,看得她更是心酸。
“王妃娘娘请以身体为重,切防思虑过深,孕胎有损。”窦漪房温声相劝。
吕姝瘦弱的身子一动不动,清冽空幽的声音却再度响起,叙述着远去的记忆,“我及笄那年,父母带着我奉召入宫觐见皇姑母,那是我第一次进入未央宫,宫里的一切是那么的新鲜和有趣,我就像个乡下傻丫头一样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景物,啧啧惊叹。”
她的话说得很轻,没有以“本宫”自称,每字每句情真意切,就像哄小孩子安睡时讲故事似的,窦漪房随着她的描述,眼前仿佛能看到当时的情景一般。
“我捉着父亲的手,左一句右一句地询问着宫里的情况,心情既紧张又兴奋。母亲在旁偷偷取笑,笑我比家里的莺雀还要吵;我嘟着嘴撒娇回话,雀跃得蹦蹦跳,就像现在你身边的梅子鸢一样。”吕姝顿了顿,轻轻地叹了一声:“很惊讶吧,原来我也曾这样活泼调皮过。”
窦漪房浅笑摇头,豆蔻少女从小备受父母宠爱,自然是无忧无虑、天真活泼,“王妃娘娘如今温婉贤淑,亦是另外的一番动人之态。”
吕姝冷哼:“漪房真的很会说话,难怪殿下和母亲如此钟爱。”
窦漪房背脊一僵,自知失言,遂不再多语。
吕姝似乎没有动怒,继续着先前的话题,“我跟着父母在宫中转悠,忽的一阵朗笑声高昂快意,在静谧的宫苑中皴擦出另一种不一般的氛围。我好奇地循声望去,只见院中几位年轻人贵族正在围着一个青年男子大声取笑,青年的男子轻松戏谑,毫无半分尴尬或为难,眉端眼眸间满载笑意,仿佛对大家笑话他的话语一点也不在意似的。
“虽然鲜出家门,但我也曾跟着几个哥哥叔叔去过不少宴席,也见过许多皇亲贵胄,却从未见过像他这般俊逸潇洒的男子。浓眉蔚然,星眸闪动,眉宇间贵气不凡,凛凛间似有威仪,一阵又一阵的朗笑声随着他上下起伏的胸腔在唇边溢出,紧紧地捕捉住我所有的视线,失落的芳心从此再也寻不回来了。”
用不着指名道姓,窦漪房一听便知吕姝说的是谁。天真烂漫的及笄少女偶遇及冠之年的俊逸王子,正是春/情荡漾的好时节!
淡淡的酸意在胸口涌动,吕姝的话继续飘入耳中,“皇姑母告诉我,那是高祖皇帝的四王子,生母是薄姬,如今赐封代王,封地在西北方的苦寒之地。代王风流不羁,对朝廷政事兴致缺缺,手中无权宫中无势,常受他人取笑。我听了,心里很不好受,却很想为他分忧,好想告诉每一个人代王也有代王的出色之处!
“皇姑母看出了我的小心思,遂向高祖皇帝请婚,陛下仁慈恩惠,立刻允诺,下旨赐婚!我高兴得不能自已,婚服、凤冠、绣品全不假手于人,亲自和少府的奉常仔细跟进、一一安排,连婚仪的凤冠也足足改了好几回才满意。
“母亲和哥哥们都笑话我的天真,而我却甘之如饴,每天兴高采烈、一心一意只等着做他最完美的新娘。婚仪前,他并未登门拜访,只差人送了些礼物过来,但我还是很开心,每天摸着那些礼物一回又一回,心里满满都是他在宫里那天郎朗笑意的模样。”
吕姝伸出手,在案桌上拿起一只小金钿,样式典雅,做工精细,显然是为年轻女子打造的。她笑了笑,当年欣喜的心情蓦然浮上心头,“他的眼光一向很好,这么简单的东西也有办法让工匠做得如此精细,让我一度以为他或许是真心接受这段姻缘的。”
窦漪房心头一颤,吕姝此话何意?“一度以为”?难道她也曾质疑过刘恒的真心?
只见她将小金钿握在手心中,置于心口上,声线轻弱空灵,隐有涩意,“成婚多年,我与他相见如宾、生儿育女,虽无强烈跌宕的激情,却也是众人眼里的举案齐眉、羡煞旁人。我以为我的梦能这样一直做下去……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一变,四周的空气也跟着阴冷了几分:“然而,你却出现了,毫无预兆之下,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闯进了我们的生活!殿下率性不羁,性情风流,莺莺燕燕却止于宫外,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占据了他所有的心思!无忧坊头牌慎梦雨算什么?!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名贱籍,再美再动人亦是宫外的过眼云烟,略施小计就能离间她和殿下之间的感情!”
窦漪房脸色一变,忽然想起梅子鸢曾经说过的话,三娘早就怀疑慎梦雨下药一事,受害人吕氏其实早知内情,并且将计就计、以苦肉计赢取了代王的怜惜。小手微微发颤,不自觉的攥紧衣领,简直不敢相信吕姝所说的话。
“那……那是你的亲生儿子啊!”窦漪房呲牙斥道:“为了争宠你竟让无辜的孩儿受苦?!”
吕姝却笑了,“慎梦雨总以为自己很聪明,却不知那个被收买的宫女蠢得很,我原本就没有熏香的习惯,她却偏偏选择在烛香中下药,以为这样就能躲过御医所的验药,真是天真可笑。异样很快就被发现了,我不动声色,偷偷减轻了熏香中药物的分量,让它既能对身子有损,却不能多伤胎儿半分。事情就如我的计划中顺利,慎梦雨渐失爱宠,与殿下渐行渐远……”
窦漪房越听越生气,“无损胎儿?!怀孕初期是胎儿成长发育的关键时期,你不顾身子断然用药,虽然药效不重,但始终是有害的。谁知道是否正因为如此才让苅儿早产,落下病根!”
吕姝戚然泪下,是悔也是恨!
“我以为慎梦雨失宠了,殿下便会爱宠于我,哪知你竟在此时出现了!”吕姝眸光一冷,双目迸发出狠厉之色,“我花尽心思,甚至连自己的孩儿都不惜利用,却因为你的出现让一切颓然败去!”
她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啊!
窦漪房心跳加速,终于察觉到吕姝此刻异样的情绪!冰冷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腹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的孩儿!
四周白烛燃烧,空气中持续飘来一丝丝香气,自从踏入房间之后,窦漪房便觉得呼吸加快,胎动明显,手脚渐生无力。她原以为这是因为听着吕姝所言之故,仔细一想,却不尽然,这样的反应像极了关海县中呼延骜在灯油中下迷药的情景。
她捂住口鼻,香汗淋漓,“你在白烛中下了药?”
吕姝淡然一笑,优雅高贵地站起身,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向窦漪房。素衣白裙,下摆一片腥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