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代王宫内沉默而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可言喻的气氛。窦漪房跪在大殿的中央,即便低下头也能感受到头顶上那一道道灼热的目光。
焘烈护送着她一路南行,沿着刘恒所指示的小径很快就回到了代国国境之内。他们这一路走得相当顺利,可谓是畅通无阻,显然张武的部队已经扫平了乌孙的伏兵。
因为身份的特殊,在这样的情况下,焘烈不便把人直接送到代王宫,只好送到城门附近的地方就停了下来,改在远处暗中保护她安全入城。
窦漪房十分明白他的用意,如今胡汉两国关系微妙,一个汉国的侍女送嫁不成,反被匈奴军送返国内,这故事怎么听都是不妥。更别说,这次出兵偷袭的名单上不仅有乌孙伏兵、匈奴叛军,甚至还有吕禄率领的北军,稍有不慎,也不知道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经历了那么多波折,胡汉之间早已敌友难分,窦漪房更不敢贸然行事,火速搬兵救人才是王道!
刘恒和呼延骜联手拯救刘建和刘敏的事情也不知道进行得怎么样,他们或许还等着汉军的救援,她不可以在这时候让这些无谓的猜疑拖延了救人的时机!
焘烈虽然不善言辞,沉默寡言,但心思缜密,办事谨慎,窦漪房不禁对这个外族副将又增添了一份钦佩。
于是,窦漪房果断地脱下卫嬷嬷为她换上的华服,仅着单衣便翻身下马,顾不得身体上的饥饿和疲倦,提起裙摆一路拔足狂奔,好不容易通过城门守卫成功将他们遇到伏兵的事情上报薄昭。
幸亏和亲队伍出发的时候浩浩荡荡的,身为琳琅公主近侍的她有了很多露脸的机会,城门的守卫一下子就把她认出来了,省下不少功夫和时间。
和亲队伍遇袭一事很快就传进了代王宫,薄昭二话不说,迅速调动兵马前去救援。天亮前,三千援兵以极快的速度做好了准备,整齐有序地沿着和亲队伍的路线快速进发。
临危不乱,应变迅猛,窦漪房不禁为代国严整迅速的治军之道而感到惊讶。代国地处偏远,苦寒艰辛,却锻炼出这样一批精悍的军队,难怪多年来代国稳守大汉边境,百姓安居乐业。
窦漪房暗暗思索,文有薄昭,武有张武,刘恒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让他们紧紧地追随其后?!
薄昭临危受命,坐镇在军营之中调兵遣将,援助前方;薄姬和吕姝则共同主持大局,维持宫中的稳定,而她们第一个要审问的人,正是从前方归来的窦漪房!
和亲的队伍出发的时候还是好端端的,甫出国境竟然就遇上了袭击,琳琅公主和两位诸侯王子同时遇袭,生死未卜,率先突破重围的不是什么精兵良将,而是一名小小的恭使宫人,怎叫人不猜疑这里面究竟藏了怎么样的故事?!
薄姬爱子心切,吕姝更是一颗心全牵在了丈夫的身上,立刻叫人将窦漪房宣进后宫,打算好好地问个明白!
薄姬急切地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代王他们怎么就突然遭到袭击了呢?”和亲的要求是匈奴提出来的,怎么一进入匈奴国境就出了这样的事?!不合常理啊!
窦漪房恭敬地回道:“回娘娘的话,几位殿下和奴婢一样震惊不已,慌乱间只能奋力抵抗。要不是代王殿下极力相救,奴婢恐怕也回不来通知大家!”
薄姬再想追问,却被吕姝抢了一步:“这么多人,代王怎么就只救你一个?!”
窦漪房的心噔得一下,低下头不敢接话。
卫嬷嬷意图掉包新娘的事情,她一直隐瞒到现在,回来的时候也只是向薄昭汇报了库鲁图尔勾结乌孙叛变的事情,对刘建和刘敏早有私情的事情始终绝口不提。
这么做一方面是怜悯刘建和刘敏这对苦命鸳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全刘敏的名节以及大汉的声誉。
但如果不把事情说清楚的话,她又该如何说明刘恒揭发了卫嬷嬷的阴谋,然后救她一命的事情呢?
“说!你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吕姝厉声追问,杏目含怒,狠厉的目光几乎要把人刺穿!
这已经是刘恒第二次舍命相救了,这个小小的恭使宫人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让自己的丈夫一次又一次的使出浑身解数,救她于危难之中?!
一想到这,吕姝便觉得浑身如火在焚,烧得她身心俱裂!
“奴婢、奴婢是琳琅公主的近侍,事发的时候正好就在公主的身边,公主洪福齐天,代王仁义宽厚,所以……所以代王殿下才好心把奴婢救了出来。”窦漪房结结巴巴地作出解释,心里不断祈求这个蹩脚的理由听起来能更合理一些。
薄姬轻轻地点着头,道:“嗯……阿恒率性仁厚,这确实很像他的作风。”
吕姝却不认同,“母亲,夫君待人至诚,代国内外无人不知,怕只怕有人别有用心,君子之道反被奸人所利用。”
“姝儿的意思是……?”
吕姝狠狠地瞪向窦漪房一眼,继续道:“事发的地方离代国国境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仅凭这小丫头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回到这里来通风报信?她背后肯定有人相助!这丫头一定隐瞒了些什么,我们切不可松懈大意!”
吕姝的话字字有理,薄姬听了以后,心也跟着忐忑了起来,“这……这该怎么办才好?”薄姬向来单纯简单,什么迂回曲折的阴谋诡计,对她来说,是无法想象的。
吕姝所说的这些疑点,她根本想都没有想过,乍听之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
“不怕一万,最怕万一,我就不信撬不开这丫头的嘴!”吕姝的眼神一瞬间掉到了冰点,平日里柔美温和的线条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浇满了醋意的怒火。
她娇声一喝,下令道:“来人,笞刑伺候!”
代王妃一声令下,在场的宫人全都吓了一跳,谁也没有想过平日里最温柔娴静的王妃娘娘竟对一个小宫女赐下如此重刑,愣怔之下竟没有人动起来。
窦漪房既惊又怕,杏子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娇弱无助的样子看起来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吕姝更怒了,用力地往案桌上拍了一下,厉声喝道:“还不快去!”
“诺!”宫人们不敢拖延,急忙行动起来,三两下功夫就将窦漪房推倒在地上,一边两个摁住她的四肢,钳制住她的行动,使她背部朝天,动弹不得。
窦漪房使劲挣扎,没料到自己在外面九死一生,阴差阳错下仍然毫发无损,回到了汉国之后反而遇上这种事情。看吕姝的样子,就算自己和盘托出,她也不会相信的。
“给我打!”吕姝站起了来,挺直身子,指着地上的窦漪房对宫人们下令。
行刑的宫人岂敢怠慢,手执木笞啪地一下,对准窦漪房的背部使劲地打了下去。噼噼啪啪的声音有节奏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大殿的宁静。
一阵阵灼热火辣的疼痛从背部蔓延至全身,窦漪房全身发冷,眼冒金星,几乎就要昏过去。
自从遇袭以来,她跟着刘恒几乎是滴水未沾,马不停蹄地冲出重重包围,逃回大汉以后还没休息就被宣到后宫里接受审问,体力和精力都快到了极限,现在每一下的鞭笞都让她濒临崩溃的边缘。
“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有人指使你鱼目混珠,意图挑拨大汉和匈奴的关系?”
“奴婢……说的都是实话……是匈奴的叛军偷袭,代王救了奴婢才……啊!”又一下鞭笞准确地落在背上,啪的一声,身上脆弱的单衣抵不住木笞的□□,一下子就裂开了,鲜血迅速将衣服染红。
那一句“代王救了奴婢”就像热油一样,再一次浇倒在吕姝焚烧的怒火之上。
她狠戾地喝道:“给我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停手!”
“诺!”行刑的宫人咬紧牙,忍下心里的恻隐之心,闭上眼睛继续鞭笞。窦漪房痛得四肢发冷,意识涣散,嘴角甚至开始渗出血丝。
砰——哐啷!
一把长剑穿云而过,银光一闪,穿破木笞,直接插入了宫柱之上!
“全都给本王住手!”未及众人回过神来,青衣已在晃动间飘然而至,强而有力的大手将行刑宫人的手腕一把捉住,猛一用力,木笞应声跌落在地上。
“代、代王殿下……”宫人们跪在地上,吓得直哆嗦。
刘恒哼了一声,带着讥讽的语气说道:“本王还以为代王宫要换主了呢,是不是该改叫为吕王宫才合适?!”
吕姝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煞白,一时间竟接不上话来。
张武、薄昭从后赶上,看见眼前的情形都吓了一跳。薄昭的援军很快就和刘恒的队伍汇合,万万没想到,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里,代王宫内竟然变了天!
跟在张武后面的常喜急忙冲到窦漪房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了起来,着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一看见儿子平安归来,薄姬疾步上前,担忧地打量了刘恒全身一遍又一遍,青衣上斑斑的血迹,看得她心惊肉颤。
看见母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刘恒的怒容不禁柔了几分,轻声慰道:“母亲毋忧,阿恒没有受伤,这都是别人的血迹。”
薄姬拉开他的衣袖一看,斑斑点点都是伤痕,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刘恒把袖子重新拉上,故作轻松地道:“都是一些小伤罢了,我的那些手下败将受的可都是重伤。”
薄姬没好气地撇了他一眼,心里清楚他大事化小的个性,只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刘恒对母亲微微一笑,然后抬起头,目光冰冷地望向吕姝,“滥用私刑,对返国报信的宫女动用大刑,本王竟不知道王妃娘娘原是如此铁石心肠,黑白不分之人!”
吕姝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唾沫,声音略显得有些沙哑:“事出突然,疑点重重,姝儿只是、只是想为夫君分忧,问个明白。”
刘恒冷冷地道:“不知王妃娘娘问出了什么?”
吕姝定了定心神,回道:“和亲队伍突然遇袭,夫君和琳琅公主生死未卜,这个宫女却说是您救了她才得以脱逃,独自跑了回来。谁不知胡汉边境之地崎岖难行,单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安然归来?姝儿觉得里面必有蹊跷,所以才会动刑审问。”
“本王问的是,动了刑后王妃究竟问出了什么?!”刘恒双眸直视吕姝,虎目圆瞪,带着风雨欲来前的迫人气势。
“没、没有……”吕姝别过脸,躲开刘恒逼人的目光。
“这个宫女说的都是实话。匈奴左将军之子库鲁图尔勾结乌孙,偷袭大汉的和亲公主,意图阻挠两国交好,叛变冒顿单于。匈奴狼军之首呼延将军闻讯赶来,及时救出了琳琅公主等人。窦丫头当时就伺候在公主身旁,本王顺手就把她先救了出来,情急之下还给了她一匹快马,叫她先行回国报信求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王妃不知是否还有疑虑?”
刘恒轻描淡写地概括了当时的情况,巧妙地避开了卫嬷嬷掉包的诡计以及吕禄偷袭的事情。
吕禄已逃,捉到的几个虾兵蟹将也只是北军刚训练的新军,唯一军阶较高的副将阿穆也已经死在狼爪之下,他们根本没有证据指证吕氏的阴谋。
在现在的情况下,不动声色,伺机而动,才是万全之策。
刘恒的用意,窦漪房一听就明白了过来。她勉强地打起精神,喘着气应和道:“奴婢不会、不会骑马,快到城门的时候就被抛了下来,所以……所以才没有骑马,直接跑到城门呼救。”
断断续续的一句话她异常艰难才把它说完,说到最后的时候,所有的力量快要耗尽,只能斜靠在常喜的身上,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得比白绢还要雪白……
常喜抹了一把眼泪,可怜兮兮地对薄姬道:“薄姬娘娘明鉴,丫头说的都是真的,奴才当时也在现场,是张都督救了奴才的命。举头三尺有神明,奴才以性命作保,丫头对大汉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吕姝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紧抿的嘴唇逐渐泛白,连呼吸也变得浓重起来。
薄姬左右各自看了儿子和媳妇一眼,轻轻柔柔地对刘恒道:“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大哥又去了军营坐镇,宫里就只剩下我和姝儿两个女人,她也是担心你才会在情急之下出此下策的。阿恒要怪,就怪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做好长辈的职责,分不清黑白是非吧。”
吕姝心里一酸,委屈地流下了泪。
刘恒素来待母至孝,听薄姬这么说,心也登时软了下来,“母亲言重了,儿子怎敢责怪母亲?只是事情接踵而来,连夜多番激战,阿恒的情绪难免急躁了些,请母亲恕罪。”
薄昭连忙上前打圆场:“既然误会已经解开,就赶快召御医过来为窦丫头诊视吧。燕王殿下遇害身亡,琳琅公主惊魂未定,匈奴的呼延将军在宫门前等着入宫觐见,共同商讨后续事宜,长安那边还等着我们汇报呢。”
薄姬和吕姝大惊失色,燕王刘建遇害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