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中灯火辉煌,柳湘莲洋洋洒洒高谈阔论,说的全是节俭之术。
正为银钱匮乏发愁的贾家众人只觉大开眼界——怪不得柳家生意做得好,不说别的,光凭柳二郎这股子吝啬劲儿,一般人拍马也赶不上呀。
倘若依此操办省亲,最多只需数十万两,无需向外借债。荣国府三代近百年积累,底蕴深厚,单在甄家就存银五万两,这点儿钱完全可以凑出。
不过感情上他们仍难接受,荣府安富尊荣,习惯了盛大排场,这等顾及金银、满是算计和小家子气的举动,绝非国公府第行事风格,恐有损形象。
到底是打肿脸充胖子,倾囊为之,还是务实变通,简约办理,众人踌躇难决。
依贾母之意,当然要奢华阔气,如此方不负国公府体面,也让元春瞧了欢喜。
贾家爷们则想借机展示贾家深得圣眷,权势依旧,方便他们维系关系。
此外更有一层不可言说的——宁荣两府所有人,无论是主仆、清客相公等,无不将省亲视作发财良机。这般节省操作必会导致人心不服,说不得就会生出事端。尤其省亲别院占用东府之地,不得不考虑东府的意见。
瞧他们左右为难,柳湘莲安静喝茶。主意帮忙出了,是否接受不关他的事。反正要钱没有,刚才所谓“借三万两”也只说说,荣府窟窿实在太大,柳二郎小小身板儿着实填不起,说这些已算仁至义尽。
众人都不言语,房间内冷清下来,桌上饭菜也凉了,基本都没怎么动筷。贾母便命鸳鸯去吩咐厨房重新上菜。
柳湘莲觉得乏味,起身告辞:“天色已晚,孙儿就先回了。若府上需要人手,派人说一声便是。”
绝口不提借银之事。
贾政面有愧色,起身留客道:“二郎且慢!好不容易来家一趟,怎能不吃饭便走!太过怠慢了。”
贾母原为省亲烦恼,有柳二郎省钱妙策打底,稍稍定心,趁势取笑:“瞧你火烧屁股似的,莫非急着回去陪娇妻美妾,懒得同咱们吃饭?”
柳湘莲回道:“老太太说笑了,知我今晚来府,她们都嘱咐我向老祖宗问好呢。不过该说的我都说了,到底如何还得贵府决策,二郎尽力相助便是。”
见他执意要走,挽留不得,贾政正要松口,凤姐却扬眉笑说:“我知二郎为何急着走,此中大有缘故!”
贾母笑着瞧她,等她说话。贾琏一脸晦气,最烦这骚货到处勾搭!
贾政是正经人,不知凤姐是说笑,还当是真的,忙追问缘故。
凤姐巧笑道:“往日二郎来府都是同妹妹们闲谈玩笑,今儿妹妹们没来,二郎觉得没意思,所以不想多留了呗。”
贾政听了神色呆滞——侄媳妇说的这叫什么话!好像二郎对荣府姑娘图谋不轨似的。这不胡说么!她们才多大!忙道:“二郎,你琏二嫂子给你开玩笑呢。”
柳湘莲顺口问:“多日不见,妹妹们可都还好?”
听他提起妹妹,贾母就想起宝玉,想起宝玉,就万般难过,对柳二郎的怨气又腾腾冒起,懒得招待了,遂道:“我若说‘好’,你大概也不放心的,上回为了玉儿还埋怨我!凤丫头,你带他亲眼瞧瞧,看我委屈了没有!你们也别走,他不吃,咱们自己吃。”
贾母言下之意是让众人别走,留下继续商议省亲之事,尽快拿出章程。
贾赦、贾政会意,都不说话。贾琏一听要凤姐陪柳二郎,顿时急了,忙站起来道:“老祖宗,凤姐儿熟悉府内情况,不如让她给两位老爷说道说道,就让鸳鸯姐姐给二郎领路吧。”
贾母一怔,她只随口一说,没想到大孙子醋劲儿这么大,不由失笑:“琏哥儿你也忒小心眼儿,还怕他把凤丫头拐带走不成!”
众人听了都笑,贾琏也讪笑。心道,这可说不定,柳二郎好色,凤姐贪财,这对儿狗男女说不得就会取长补短勾搭上。虽说和凤姐已没多少感情,他也不想带顶绿油油大帽,岂不丢脸。
凤姐听了贾母之言,心里一喜,从香山回来后还一直没见过面,想问柳二郎要好处都没机会。可贾琏既说了,她也得避嫌,洒然笑道:“琏二爷发话,我还敢去么?多大点子事儿!”
柳湘莲和凤姐早就稀里糊涂了,不好说自己清白,拱手道:“有劳鸳鸯姐姐了。”
“柳二爷这边请。”鸳鸯笑意盈盈走来。
柳湘莲再次向贾母和贾政等告辞,转身离开。
鸳鸯取了盏手灯,提在手中,走在前面领路。
二人出了大堂,走下台矶。院中亮堂,非是星月光华,而是两侧游廊挂着一排排灯笼,照得四下通明如昼,院儿里也不见人走动。
走了几步,到了廊下,鸳鸯止步回头,笑问:“二爷想去瞧哪位姑娘?”
少女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削肩细腰,朦胧灯光下鸭蛋脸显得分外娇媚。
柳湘莲往日来时常同她玩笑几句,彼此倒不陌生,一时玩心起,低声笑说:“就想瞧眼前的姑娘。”
鸳鸯一怔,含羞嗔道:“鸳鸯一介贱婢,有什么好瞧的!”
说完转身躲避对方目光,垂头低看地上影子,修长鹅颈白腻似雪如脂,隐有香气飘来。
柳湘莲略靠近闻了闻,叹一声“好香”,忍住摩挲一番的冲动。
鸳鸯回眸笑骂:“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不就是你家香水儿么!老太太不用,倒便宜我了。”
触景生情,忆起一首诗来,柳湘莲轻笑道:“此情此情,有首诗送给姑娘。”
鸳鸯愣神,他目光流连,轻轻吟道:“此生交颈梦难成,愧煞人间伉俪情。唤作鸳鸯单不得,时时顾影怕呼名。”
鸳鸯亦通文墨,闻言大羞,粉面彤红,轻嗔薄怒道:“二爷又不正经!谁和你‘交颈’!”
“什么叫‘又’!你长得美,也不能胡乱冤枉好人呀!”柳湘莲喊冤叫屈。
鸳鸯秀眉轻挑,逼近一步:“果真冤枉?旁的不算,平儿的事你怎么说?”
荣府传言是柳二郎酒后强要了平儿,将错就错纳她为妾。
柳湘莲不好完全否认,只得道:“此中另有缘故,你若想知道,可去平儿。”
鸳鸯听了这话神色转黯:“我倒想问!她离了虎狼窝也算苦尽甘来,我们这些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谁不为她高兴?没想到她竟是个没良心的,全不念往日旧情,都两个月了,也不说回来瞧一瞧!”
鸳鸯当然不是背后说平儿坏话,而是有意让柳湘莲代为转达。
在她想来,平儿不回荣府多半是因柳家规矩所限,还不是柳二郎一句话的事?却不知,平儿此举乃是顾虑秦可卿,明哲保身罢了。
柳湘莲代为分辩:“平儿何尝不念叨你们姐妹?常与我说同你最亲近。不过内宅女眷终究少些自由,不说我家,贵府姨娘可随意出府么?”
荣府规矩甚大甚严,别说姨娘,袭人这样的准姨娘回家奔丧,凤姐还派了两个管家娘子护卫左右,回避外人接触。
鸳鸯知他所言非虚,默然无语。
柳湘莲又道:“此事也简单,两家之间才几步路?不过隔了两条街。何时得闲你便过去,难道还会不让你见?”
鸳鸯斜觑着他,“二爷说的好不轻巧!姨娘不自由,丫头便自由不成?何况老太太跟前时刻离不得人,我哪儿容易出去?再者说,冒冒失失去了,还不被那些长舌脏心的拿来说嘴?污言秽语难听死了。”
柳湘莲沉吟,“我倒是有条妙计。”
鸳鸯信以为真,谁不知柳二爷鬼点子最多,喜道:“二爷快说!”
柳湘莲注目对方,欣欣然道:“不如你也来我家好了,从此和平儿日夜相聚,朝夕不离。”
日夜相聚,朝夕不离?那岂不是……鸳鸯又羞又恼:“我算知道平儿为何犯在二爷手里了!定是你花言巧语哄了去!我却要守着老太太,才不要给人做小老婆!”
青春少女的想法总是单纯美好,但举目荣府,能坚守到底宁死不屈的也唯独一个金鸳鸯,连凤姐也说她是个“正经女孩”。
柳湘莲不由一叹:“守到何时是个了呢?刚刚酒桌上,我见大老爷时不时偷觑你,将来怕是……”
鸳鸯登时冷了脸,满面鄙夷之色,发誓似的说道:“做他的春秋大梦!别说小老婆,他就算三媒六聘娶我去做大老婆,宁死我也不去的!”
贾赦这老淫贼觊觎鸳鸯非止一日,若非贾母离不得她,早下手了,哪儿还忍得住。
柳湘莲道:“如此终非了局。若有一日逼不得已,你派人来告诉我一声儿。”
鸳鸯好笑道:“二爷又说大话!我和平儿不同,她原是王家的人,凤姐能放她出去。我却是贾家的家生子,全家几辈子都是奴才。老太太若在,她自然能保我,她若不在了,你一个外人又能如何?”
柳湘莲也笑:“你且记住我的话便是,于你总没坏处不是?”
两人站在廊下闲扯,鸳鸯担心旁人路过瞧见又是麻烦,催问道:“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你到底要去见哪位姑娘?家里三位姑娘跟着太太住,这会儿怕是不方便过去。林姑娘住在这院儿里,喏,就是前头几间厢房。”
柳湘莲没急着去见林妹妹,反问道:“宝玉呢?”
“宝玉原也住这院儿,是东边那几间厢房,他自己起个名字叫‘绛芸轩’。”
“现在呢?”
“这……”鸳鸯略显迟疑,宝玉多次发狂都是柳二郎引起的,难不成他想为难宝玉?又一想,反正宝玉也不在跟前,便道:“这段时间宝玉身子不大好,太太不放心就把他接过去亲自照料。”
柳湘莲点点头,这像是王夫人的做派,黛玉就住在这里,她肯定不放心。以往管家没问题不过是靠内囊撑着,这次省亲一闹全暴露了,省亲之后荣府的日子只会愈发拮据,她这管家婆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那就去瞧瞧林妹妹。”柳湘莲说道。
“二爷请。”鸳鸯提着手灯在前引路。
那年林黛玉独身入京,贾母先安排她住在碧纱橱中,那是荣庆堂里的一个小隔间。毕竟人多不方便,过了冬天另行安置,黛玉搬到西厢房,宝玉搬到东厢房。
其实不远,二人自正房前转入廊下,走了百余步便到。
廊前一丛丛翠竹掩映,廊檐下挂着精致鸟笼,里面是鹦鹉、画眉等鸟雀,已垂首休息,并不叫唤。若是日间,该有穿红着绿的丫鬟在外守候,此刻并无半个人影儿。
午间用饭时贾母便吩咐众姐妹,晚上要宴请柳二郎商议正事,她们不必过来请安,早些休息。
惜春最思念柳二郎,毕竟他总有好玩意儿,却心下胆怯,不敢对贾母撒娇,只得跟着迎春、探春两位姐姐落落寡欢回了住处。
黛玉虽想寻柳二郎说话,独她一人也不好意思。心心念念等到晚上,本以为议事完了说不定会唤她过去呢,不想一直没消息。
如果是在扬州家里,父亲和柳二郎在书房说话,这会儿暗中跑去偷听也无妨。但荣府人多眼杂,自己客居于此,不好如此行事。
这般一想,黛玉不禁泛起思乡愁绪,难以排解。
紫鹃多次催促,她才懒懒的卸妆上炕,歪头靠在枕头上,手里拿本儿诗集随意翻看,不知想些什么。
见她情绪不佳,闷闷不乐,紫鹃故意勾她说话,“姑娘莫不是想见柳二爷?”
被一语说中心事,黛玉秀目一瞪,“谁想见他!你才想见他!”
紫鹃状似疑惑,自言自语:“这倒怪了——听说柳二爷要来,我见你笑了。等老太太说不让见,你便闷闷的不说话。可不是想见他?”
黛玉羞恼,转移话题:“你别说嘴,我且问你,往日柳哥哥来都许姐妹们见,今日却不许,是何缘故?”
“不是说议事么?”
“我当然知道是议事,到底什么事呢?”
她怀疑老太太还在记恨香山之事。
紫鹃蹙眉,胡乱猜测:“不让姑娘去听,说不定是关于姑娘的大事!”
黛玉知她在玩笑,气道:“越发胡说了,仔细你的皮!”
恰在这时,房间外传来一声爽朗笑问:“是谁的皮痒啦?要不要我帮忙收拾?”
“呀!”黛玉掩嘴惊呼,这声音不是柳二郎是谁!
唬的她急忙从床上坐起,朝外娇喝:“你不许进来!”
未等对方回话,慌慌的下床,急着更衣,又急着整理妆容。心慌意乱之下,反而越弄越乱,不禁低声埋怨紫鹃:“我说不卸妆,你偏要催,这下好了!还不快来帮我打理!”
厢房外,柳湘莲发声后便止步不前,并没像宝玉一般招呼也不打擅闯姑娘闺房。听出黛玉语音发颤,显然惊慌,于是大笑回道:“哟呵,是谁不许呀?好厉害!我偏要进!”
屋内一片忙乱之声,鸳鸯担心灯光不亮撞到碰到就不好了,忙喊道:“林姑娘别急,我们就在门口等着,都不进去。”
说完转头埋怨:“好好的你吓唬林姑娘作什么!她金尊玉贵,别闹出事来,担待不起。”
虽如此说,她心里却欣赏柳二爷做派方正,举止规矩。哪儿像贾家人似的,老的为老不尊,恨不得府里略有颜色的丫鬟全扒拉进自己屋里,小的也涎皮涎脸猴在人身上吃嘴上擦的胭脂。
换作宝二爷在此,还问什么,早蒙头蒙脑闯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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