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隆街,柳宅。
今日一早柳湘莲就被柳芳亲自前来请去参加祭祖,中午饭都没在家吃,这会儿眼看太阳都快落山了,仍未归来,诸女微生怨气——半月前便说好了要去香山赏红叶,未成想竟然说话不算数!
重阳节向来有外出游玩的传统,谓之“辞青”,正与上巳、清明“踏青”相对。即便不能外出游玩,在自家姹园中赏菊饮酒,也足为赏心乐事。柳湘莲作为一家之主,明明是休沐之日,却整天不着家,能不让人恼他?
待他终于姗姗归来,日头早都掉进西山里了,唯见灿烂火红的晚霞铺满天际。
“夫君,今儿的英雄大会召开的如何?得了几员大将?”
秦可卿一面帮他解下官服,一面含笑温声询问,丝毫看不出恼意。
柳湘莲任由服侍,得意洋洋挑眉说道:“你家夫君亲自出马,自然无有不成!当场便有数十人心悦诚服,坚决要追随投效,不答应还不成!”
见他得意忘形,香菱、平儿忍不住掩口而笑,几个丫头宝珠瑞珠等也忍着不笑出声儿来。
今日诸女装扮靓丽,衫裙皆新,如霞似火的茱萸果点缀云鬓,更添魅色。身上佩戴茱萸香袋,香味浓郁。
香菱最爱花草,用淡雅小黄菊编了一个精巧花环,茱萸果如红宝石似的点缀其上,花果争艳,难分伯仲,只为佳人添了娇媚。进门后待柳湘莲态度不变,宛然如昔的,众女中唯香菱一人而已。
见他面带微笑、目光爱怜的注目香菱,秦可卿往前迈出一步,挡住他的目光,笑吟吟问道:“夫君,你似乎忘了件事儿!”
“何事?”柳湘莲心虚,他自然知道自己爽约了。
秦可卿也能猜到他此时的心态,无非是想混过去了事,懒得同他分说,给香菱使了个眼色。
香菱走到近前,边帮他更衣,边笑嘻嘻道:“二郎,你只顾着给别人发帖子,竟忘了自己也收了帖子不成?荣府请你今日过去赴宴,你答应的好好的,这会儿全不记得了?下午凤奶奶还派人过来问呢!说老太太都生气了,骂你是个没孝心的,没把她放在心上哩!”
“啊!你不提,我真忘了这茬!”柳湘莲立马想了起来。
重阳节本有享宴祈寿的习俗,贾母是荣府至尊,年老德昭,除了八月间的生日,重阳节之宴也格外重视。
中秋节那日柳湘莲又一次惹怒了贾母,但终究算不得什么大事。贾母心里明镜儿事的——如今同贾家往来之人多是为了借助贾家之力,唯独这个孙子自己能折腾,将来贾家怕是要得他照顾,怎能不好好笼络?不过是多摆双筷子的事儿。
除了宝玉不快,姐妹们对此欢喜的紧。她们早一日便收到了秦可卿送去的节礼,都是新鲜精巧的玩意儿,这恩情一大半记在了柳二郎头上。
柳湘莲默默一想,中秋节至今快一个月了,的确没往荣府走动。现今事务繁多,谁耐烦去奉承老太太?不过重阳节的确不同,还是去请安问礼为好。便对众女笑道:“正好,晚饭有着落了,就去吃她家的!”
秦可卿轻轻推他,嗔道:“你到底会不会说话?什么叫‘吃她家的’?难听死了!是给老太太祈寿!去了可别说岔了。”
更衣盥洗,临行前,柳湘莲又去瞧了眼尤二姐,她可是全家保护对象,三姐儿则留在家中陪她姐姐。
将家中诸事安排妥当,柳湘莲带了秦可卿、香菱、平儿,一并往荣国府去了。
……
荣国府,贾母院。
天气渐寒,夜露尤重,故此今夜在荣庆堂设宴,并不去园子里吹风。
整整一天,荣府上下格外忙活,都在招待过来拜节的亲朋故旧,当然还有一干趋炎附势之辈。
待到晚宴之时,贾母情绪不高,众人不知何故,也不敢问。
凤姐略能猜测一二,笑说道:“今儿这席上,好像少了个猴儿,少点儿子趣味!”
贾家众位主子都在场——男丁则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宝玉、贾环,贾蓉、贾兰。女眷则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王熙凤、贾蓉之妻许氏,然后是迎春三姐妹、黛玉。又邀请了史湘云和薛姨妈母女作客。
贾政迂腐刻板,一时竟未听出凤姐是在开玩笑,真以为少了个猴儿才让贾母不高兴,毕竟贾家园子里养的动物可不少,连忙一本正经问道:“家里什么时候养猴了?若是老太太喜欢,还不派人去捉了来!”
凤姐心里忍笑,面色为难道:“老爷,这猴儿怕是不好抓呢!”
贾政奇道:“既不好抓,平时为何不锁紧了?”
贾母听不下去了,嗔道:“你听凤丫头胡说!这么大的人了,开玩笑也听不出!她说的猴儿是柳二郎,你去抓来锁了试试!”
“啊?说的是二郎?”贾政满面飞红,垂首遮掩,真真无地自容。
正在这时,有红袄青裙的丫头进来传话,说柳二爷携妻带妾入府拜访。
一听这话,贾母脸上浮现笑容,忙命人请进,又命人添设座椅和碗筷。
吩咐完了才想起自己正生气呢,便散了笑容,埋怨道:“这猴子倒会赶时间,掐着饭点儿过来,定是想蹭吃蹭喝!”
玩笑之语罢了,贾政还道贾母真的恼了二郎,毕竟前阵子因宝玉的事儿,的确对二郎不满,忙代为解释道:“母亲有所不知,今日虽是休沐,二郎却有公务在身,操办什么大会。想必这会儿才得了闲,便赶来拜会,可见是想着母亲的!”
贾赦一直冷眼瞧着弟弟贾政竭力想尽孝偏又净说傻话,这时冷哼道:“政弟何必替他遮掩?我看他根本就没把老太太放在眼里!”
日间他受了众人委托,要和柳湘莲“说道说道”,也不妨背后上点儿眼药,叫他难受些,老太太听风就是雨呢。
果然,贾母面色顿时冷了。
凤姐和柳湘莲私下定约,自然要为他遮掩,便笑道:“虽说人来的晚了些,但节礼昨儿就派人送来了,可见没敢忘了老祖宗。”
凤姐虽是儿媳,可老公公贾赦不得贾母喜欢,自己又住在二房,他不高兴又能耐自己何?
贾母听了心情好转,未及开口,又听隔壁女眷席上王夫人笑道:“凤丫头这话说的,谁不知办节礼这等琐事都是内宅妇人做的?咱家是你我,柳家便是小秦奶奶。我却不知,哪家男人也会操心?何况是朝廷三品官儿呢!”
王夫人满面含笑,但分明是说——节礼都是秦可卿所备,和柳二郎没屁点儿关系。
她对柳二郎观感不佳,最初不过是因其母贾雯之故,便如她厌恶黛玉,最初也是因黛玉之母贾敏。而中秋节宝玉发狂一事让她认识到,有柳二郎在,自家宝玉还不知要遭多少罪!恨不得两家现在就断绝往来才好!
凤姐敢暗戳戳顶撞贾赦,却不敢顶王夫人,后者是她顶头上司、真正靠山,于是闭口不言,殷勤为贾母添菜。
说话间,柳湘莲已携了秦可卿和平儿、香菱进来。
见礼问安毕,柳湘莲落座,正好坐在贾琏和宝玉之间,这是依了年齿。
秦可卿着意打扮,靓丽不俗,光彩照人。
她深知礼数,并不去女眷席上落座,只同凤姐、李纨、贾蓉之妻许氏等站在贾母身侧,随时布菜添茶侍奉着。
平儿、香菱无资格来主席,侍奉的资格都没有,自去寻小姐妹们聊天。
香菱同宝钗交好,平儿同众姐妹关系都不错,倒也有话可说。
见秦可卿侍立左右,伏低做小,柳湘莲便觉心烦,在家中也不曾让她做这等事!
恰又见贾珍这老不修的混蛋竟没避开自己,且竟敢斜眼偷觑可卿,心下更为恼火。
当即大笑说道:“老祖宗,今日孙儿得向您请个假!”
贾母登时不喜——你本就来迟了,刚来便请假?不如不来算了!
却听柳湘莲自顾自说道:“今天可卿忙活家里家外之事,着实乏累。不过她孝敬老祖宗,才勉强支撑着过来。不如就让她去妹妹们的席上歇一歇,也是老祖宗疼她爱她了!”
秦可卿听了这话,只以为是夫君爱护自己,不想自己在荣府做服侍人的活计,心下极为感动。
正想推辞,却见柳湘莲给她使眼色,虽不知何故,也知是让自己不要说话的意思。
如今柳湘莲水涨船高,年纪轻轻便登高位,不必刻意奉承贾家。秦可卿受他影响,不自觉的也心高气傲起来。当然,这等微妙变化,甚至自己都不曾发觉。当下便不言语,且看他要做什么。
贾母打量秦可卿,见她光彩照人,容色焕然,哪儿有丝毫疲累?
只当孙儿爱护媳妇,笑说道:“我道你万事不放心上呢,不想还是个多情种子,会体贴人儿。就让你媳妇去和你妹妹们玩吧!”
秦可卿欲婉辞,未及开口,柳湘莲便冲她呵斥道:“发什么愣?老祖宗有命,还不速去!”
谁发愣了!气的秦可卿狠狠瞪他一眼,这才向贾母告辞,去往众姐妹席上落座。
这番小夫妻间的亲密互动,瞧得贾母呵呵直乐。
凤姐却心下含酸,强忍泪水。因贾琏误以为是她故意将平儿送给柳二郎,虽表面上对柳二郎态度未变,却心里记恨着,对凤姐则彻底厌之恶之,宁愿去找小厮走回旱道,也不去寻凤姐缠绵。如今凤姐的日子便如守活寡一般,夜深人静,孤枕难眠,也唯柳二郎可以想一想,聊以安慰。
望着秦可卿离去,贾珍暗叹可惜,忽然发现柳湘莲清冷目光投射过来,杀意简直毫不遮掩,如似寒风扫过。
他忽的意识到是自己刚刚无礼之举,才令得柳湘莲有此番动作,一时又羞又愧又恼又恨,离席也不是,继续坐着也不是,真不知何以自处。哪儿还敢再看秦可卿?柳二郎是真敢翻脸的,他又不是没做过!
贾母老眼昏花,没戴老花镜,并未察觉席间异常,想起前事,问道:“你二舅说你今儿主持什么大会,是做什么的?重阳节也不歇一歇?”
柳湘莲颔首微笑:“是英雄大会!”
京营将士关注英雄大会的比较多,市井间好事者也为之追捧,旁人还真不知道。
在座众人中也就贾赦略有耳闻,还是不经意间听人提了一嘴,却不知详情。
陡然听到“英雄大会”四字,宝玉本来垂头丧气、无精打采,顿时来了劲儿头,一时忘情,急不可耐冲柳湘莲问道:“可是各大门派齐聚,争夺武林盟主之位?抑或是惩恶除奸,替天行道?”
一听这话,便知他不仅看过新派话本,还是比较着迷的那种。
贾政为人寡淡无趣,却也翻过那什么新派话本,聊作谈资罢了,知道这“英雄大会”是话本中的言语。登时不喜,对宝玉喝骂道:“孽障!就你知道的多!什么门派,什么盟主,什么替天行道!!荒诞无稽!殊为可笑!还不给我闭嘴!”
宝玉最怕他爹,唬的浑身发抖,垂头不语,魂消魄散一般。
贾母心疼孙子,立刻骂贾政道:“你胡沁什么!吃饱了就回你屋去!别拿宝玉乱撒气!”
一物降一物,贾政霎时蔫吧了,也垂头不语,像是犯了弥天大错。
看着父骂子,母骂儿的“温馨”场景,贾赦呵呵笑道:“宝玉果然会读书!读得好书!咱们这家子人,也就你知道什么是‘英雄大会‘!难得!难得!哈哈哈……”
全身夸赞之语,听来却无比讽刺。
贾政无地自容,不敢再教训儿子,又着实气不过,心头闷闷,起身告辞:“儿子有些不舒服,回去休息一会儿,望母亲恕罪。”
知他是为宝玉之故,贾母点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莫要动不动便置气,何苦呢?去罢。”
贾政转身怒瞪宝玉一眼,似在说“好自为之!”径自甩袖离去。
自家人知自家事,贾赦暗暗寻思,自己在柳二郎面前并无体面可谈,正好趁着贾母当面,说不定有所得,遂问道:“二郎,大舅听说,今儿日用工坊的股票发行的非常火热?”
他的本意是以此引出玻璃工坊的事儿,不料柳二郎面色一寒,冷声道:“值此重阳佳节,正该为老祖宗诚心祈寿,略尽儿孙辈孝心,何能蝇营狗苟热衷金银琐事!岂非对老祖宗不敬不孝!”
“你!”贾赦倍觉羞恼,脸上发烫,偏又无话可说,当着贾母的面也不好骂人,那会自取其辱,贾政刚示范过了,干脆也起身告辞。
贾赦、贾政兄弟相继离场,贾珍本是宁府之人,且年纪较大,谁也不拿他当小辈看,此时尴尬至极。原想同柳二郎拉拉关系好占些便宜呢,今见贾赦折戟,自己刚又办了蠢事,也只得起身告辞。
贾蓉当然要陪着贾珍退走,不敢迟疑半步,贾琏也借口要送客,离席而去。
须臾之间,主席上只剩下贾母、柳湘莲、宝玉、贾环、贾兰。
贾兰太幼,五六岁而已,安静坐着,不言不语。
贾环只顾吃喝,目中无人。
宝玉刚挨了骂,垂头丧气。
柳湘莲倒是精神不错,也只管胡吃海喝,累一天了嘛,何况荣府的菜肴最是精益求精。
贾母悔之无及,心道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叫这不孝逆孙来干嘛!
“瞧瞧你办的好事儿!”她气道。
柳湘莲嘴里正咬着一根肥美的烤羊腿儿,含糊不清道:“孙儿天天办好事,今儿就有好几件,不是老祖宗说的是哪件?”
贾母气的差点儿没心肌梗塞,摆手道:“去去去!快离了我的眼!”
柳湘莲乐不可支,忙端起一盘菜、拿了酒盅,便要跑去姐妹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