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
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谢从安捂着胸口坐在床上,“吓死我了!”
她的样子不似往日那般凶神恶煞,抱怨的如同撒娇,说着话又反应过来,伸手去扯自己的裙袜,嘴巴微嘟的小女儿神态,便是从前也很少见到。
郑合宜不自觉的走近过去。
谢从安迅速抬头,看着他越靠越近,手上动作也慢了几分,“怎么了?”
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近的看过那双眼睛。
郑合宜一时间有些失神。然而,其中紧接着闪过的防备又让他瞬间恢复了清醒。
对面的身体已经微微后仰,脖颈间有用力撑起的青筋。刻意让开的这个角度,是在提醒他靠的太近了。
他忙得偏转过头,脚下挪开几步,不自然的咳了声,“有……柳……柳爵爷,来寻你。”说完之后,等不见回应,转回来才发现谢从安一脸困惑的坐着,像是不知说的是谁。
郑合宜觉着有些不可思议,提醒着道:“柳、祯、煦?”
对面这才敷衍着点了下头,随即又摆出了一脸的困惑,“他找我做什么?”谢从安不待回答,直接挥手,“不见。”说完直接躺了回去,蜷起身子继续喊凝绿。
郑合宜这会儿才看见她怀里抱着个方方扁扁的布袋子。
空气中的草药味让他意识到,方才谢从安必然是将这东西压在了肚子底下。
记起这个穿着清凉的人还在癸水的日子里,他皱眉问道:“肚子疼?”说完上前将被子拉起,直接把人盖了起来。
谢从安悬空抓了几把,从被子里钻出来看着边上站着的人,眨巴着眼道:“你不用去赶人吗?”
被子带乱了她的发髻,毛茸茸的四处翘着,却莫名可爱,很想让人上前摸一摸。心中那种怪异柔软的感觉仿佛还带着她身上的温暖香气。
郑合宜忽然很想要走上前去,拉住她仔细的看一看,抱一抱。
面前她被包在被子里歪头看着自己的样子,忽然就让他懂了当年不懂的事。
那时与师父行走在山河中,常在田埂间听到各种民间俗语。其中有一句是他一直都想不明白,甚至嗤之以鼻的——妻子儿子暖炕头。
原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生活的滋味。
那种由心想笑的冲动根本压制不住,太过诡异,郑合宜仓皇逃离,丢下了一句:“今日天气不好。我让她们送汤婆子进来。”
谢从安依旧歪头坐着,根本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虽说现在是夏末,晚上已经没有那么热了,可也用不到汤婆子吧……
*
一盏茶后。
凝绿寒烟手里拿着的汤婆子进来,谢从安与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无奈的朝着桌子一指。两个丫头憋着笑将那东西拿去放下,只听外头一通忙乱,有个男人的声音夹杂其中。
寒烟转身要出去开门,被凝绿一把拉住了。
外头忽然叩响了门,跟着问了句:“夫人可曾睡下?”
认出是谢彩的声音,寒烟便特意回头看了看。
夫人在床沿上趴着,摇头晃脑的哼着歌,手里还在丢袜子玩。虽说衣裳没换,但外衣早已不知塞到何处去了,胸前的衣带也散了,露出里衣的褶痕,显然是腰带也已解开了。
这副样子怎么能让外人瞧见……
她回头与凝绿点了个头,到门边道:“正要睡了。”
外头静了片刻,又纠结的开了口,“夫人,可要,听……松哥儿的事?”
谢彩这声音听来似乎在忌讳什么,说的含糊,两个丫头没有听懂,床上的人却瞬间趿鞋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
两人忙得为夫人整理衣裳。这才将门开了。
谢彩在外朝着里头行了个礼,“柳爵爷不肯走,只说要把这句话送到才行。”
谢从安背对外头站着,在桌边喝茶,听了这话,气得骂道““果然都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混账性子。”骂完回头瞥了一眼,又将手里茶碗放下,长长出了口气,“叫他到这儿来。”
谢彩当即变色,神色恭敬的劝道:“还请夫人往前厅会客。”
哪知屋里的人影直接走了,过了一会儿才从耳室里甩了句话出来:“我都要睡了,谁还兴师动众的去特意见他。要么自己滚过来,要么赶紧回家去。少烦我。”
谢彩朝里又瞥一眼。
方才的桌前空空荡荡,那位早已看不见了,想来又是回去躺着了。
寒烟正巧过来,朝前头使个眼色。谢彩无奈,只能带着这不容拒绝的答案回去传话。
待他将这大不敬的话磕磕巴巴学了一回,主子好似早已猜到了似的,并未异样,只对一旁黑了脸的柳爵爷道:“那便请爵爷一起过去。”
谢彩来时私心估量:依照这位爵爷的经历和出身,不论会不会对夫人的言论发怒,也都会在意些男女大防,或许说完这些,他就会自己找个借口走了。哪知这位脸上虽是黑了,得了主子的话,仿佛又放下了身段,急的针烙火燎一般,不由分说就冲去了前头。
谢彩心里犯着嘀咕,照例守在门外,不敢擅入。郑合宜入门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凝绿和寒烟一同伸手拦着要冲去软榻边的柳祯煦。
谢从安今日一反常态,竟是背对外头在榻上坐着,双手抱膝,勾着头不知在干什么。他便走去看了几眼。
她应当是发觉了身边有人,抬头看了一眼。郑合宜借着角度看了一眼,不明所以。
面前软榻的矮几上已经摆着不少的金玉装饰,瞧着都像是她亲手从身上和发髻上摘下来的,按照大小尺寸排列得整整齐齐。
这会儿才算明白了。她手里是在慢慢吞吞的解着裙子腰间的一串玉扣。
现时入夜,又是在自己的屋子里,摘了身上的装饰倒还好,可是一头长发就那么松散随意的披在身后……如此见客,若让长辈看到,说不好会不会罚她去跪祠堂。
好在这软榻本就置在耳室尽头,此刻天色已晚,她又因怕虫子而未开窗,外头也无人见到。
郑合宜吩咐外头将房门关好,“夫人既然让爵爷过来,我便也少不得要在此听上一回了。”
谢从安瞥他一眼,不置可否。
这人一进来就在对面坐着了,这会儿又装的什么客气。
她一直低头摆弄着那些硌得自己生疼的零碎点缀,不以为意的点着头,口里唤着人,叫去将倾月领来。
“……记得当时小子骞给我备了副玛瑙牌,你们也给找出来,我要教月亮怎么玩。”
她是突然记起了下午猜拳时倾月的厉害,便想用这法子试一试。
柳祯煦瞧着这里外忙碌的几个,不明所以,便乖乖的坐在中厅的桌旁,对着满屋子人看来看去,并未急着开口。
谢从安更是不急。
郑合宜却对着这两人看不懂了,只好主动问道:“不如,先叫丫头们出去?”
“不必。”
正巧寒烟引着倾月过来,凝绿也将牌抱了出来。
谢从安招手让人在身边坐下。
两个丫头便将桌子收拾了,倾月已迫不及待的拿着玛瑙牌堆起了城墙。
“不是这样。”谢从安笑着与她争抢,教她认识那些刻在上头的阿拉伯数字。
柳祯煦狗耳朵似的,听着听着便想要凑过来。
凝绿贴心,招呼寒烟将高凳挪了一个过去,又在桌几上拿了盏琉璃灯放去边上。
那四人围着软榻上的矮几,看上去倒是热闹的很。
摆弄了一阵,桌上的牌被推到一侧,谢从安手把手的教倾月如何凑成二十一点。
柳祯煦直看到算式这部分才失了兴趣,突然喊了一声,“你可是答应过我的……”
“嗯。”
谢从安将倾月找错了的数字换下,头也不抬,只给了两个字:“你说。”
一个从小到大走到哪里都是中心人物的人,何曾受过这种轻慢。柳祯煦的面上多少有了些不悦,“当日怎么也是真心助你的,如今到了还恩情的时候,怎么就这般敷衍起来。”
“恩情?”谢从安忽然抬起了头,看出他脸色不好,便放下了手里牌,“你怎么了,”说着摸了摸倾月的头发,轻声道:“你自己玩。”
柳祯煦这才开心起来,却只说了一字又转去偷偷看着郑合宜,一双眼睛左转右看的扫过另外的两个丫头。
谢从安直言道:“你这个时候来寻我,夫君自然要在旁边陪着才好,不然就是只剩下丫头们在,我也说不清啊。”
这话中满是敷衍,郑合宜却听得身心舒坦。
柳祯煦因错着害得她嫁入郑府,自知理亏,索性面上只要过得去,总也忍得。虽然至今未得机会问清事情始末,但总归木已成舟,且看这位夫君对她的确也是在意的,便指了指中厅道:“不若咱们到那边去?或是院子里说?”
“不好。”谢从安摇头,“我如何也已经嫁做人妇,家中又有长辈坐镇,这些礼节怎么也要守的。”
见她连这种矫情话都说出来,柳祯煦这下是真的忍不住了,直接冒出了一句嗔怪:“从前在颜府也没见你这般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