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一片苍翠,竹树交映,只一条小径,辟竹而成,直通而去,就可见着几处木屋。听得见一声声狼啸,却是没半点人的踪迹。
山巅一处,两人对坐,面前棋盘已动了数子,显然一局结束而未收子。上放着一个比棋盒稍大的圆形石盒,并未上盖。
左侧男子从容淡然,眉若劲松之势,眸如子星之华,惊为天人,周身梨白锦衣,傲然绝尘,笑有几分疏离。
右侧那人,却是随意而坐,天青袍半解,未束发只随意散着,唇上略青紫胡渣。一腿翘在另一侧的石凳上,左手紧握酒壶,时不时饮上几大口。眼睛直盯着那石盒,嘴里嚷着,“咬它!咬它!”
右侧那人正是斯图,传闻几年前本是轰动一时的人物,都道年少却大有造诣,奈何世无可恋,只贪酒成痴,爱画成迷。特隐居在此,性潇洒豁达,以此江湖人送“酒仙”美誉。
不多时胜负已分,斯图望着自己那只素来战无不胜的蝈蝈,此时只剩了残肢断骸,不免肉疼。毫不吝啬得拿出旁边的酒,递过去,“这次是我输了,新酿的“百里香”,归你。”
展苍莫悄然接纳,表情一丝未变。
“不对啊,苍莫,以往胜了我,可不是这个反应。”斯图又喝过一口酒,眼神略有狐疑。“莫不是要成亲的人都变得这般寡言?”
把一颗颗把棋子归于棋盘中,展苍莫不以为意,“斯图休要胡说。”
实则他心里却是没有什么心思落在这的,饶是到了僻静之处远离闹市。他的眼前也时常晃动着一个人的影子,挥也挥不去。
“哈哈!莫不是被斯图说中了恼羞成怒?”斯图瞧着他的脸色,心情大好,竟畅快地大笑起来。
展苍莫眉间一敛,“你不是不知,今时今日,出此下策,不过都是为了拿回那样东西。”
斯图却把这话当成玩笑来听,丝毫不顾及展苍莫的神色不悦,直言道,“是么?可敢跟斯图再赌上一赌。”
“有何不敢,斯图直言便是。”展苍莫和斯图认识并不是一两日,他知道他生性豁达,十分喜欢同别人作赌,而且逢赌必赢,只除却跟展苍莫的赌约罢了,因而就更喜欢和他赌些什么。
斯图微微笑了,眼里居然闪动着看好戏的光芒,“我赌你展苍莫,日后必定爱上那丫头。赌得便是我那窖藏十年的‘姹紫嫣红’”
“斯图,你这赌得可有些大意了。”虽这么说着,展苍莫心里却蓦然有了丝悸动,也不知是为了自个被旁人窥伺好久的酒还是旁的什么。
斯图却有些胸有成竹,“斯图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那我自然也没什么不敢赌的。”展苍莫笑了,平素清朗的眸子居然茫然一片,“苍莫从小起,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斯图唉了一声,饮下一大口酒去。凭谁打小被父母弃在外头都不是什么愉悦的事。十几年前那件事,他这朋友怕是会记一辈子了。
日日夜夜在顶尖杀手聚集的地方受着特殊训练,叫着师傅师娘为父亲母亲。为的都是暗地铲清羿日国的障碍,干些见不得人的事,他凭什么就要付出这么多呢?
可他叹气归叹气,终究知道展苍莫的事并不是他可以插手的,还是问道,“若是苍莫输了呢?”
展苍莫并不关心斯图在想些什么,他为自己斟了酒,只答,“枫舞山庄除却‘红叶琼浆’,不知道什么还能入得了斯图的眼?”
红叶琼浆乃是出自枫舞山庄的美酒,是五年只产一坛,集了四时甘露的稀世佳酿。故而纵使是斯图,此生也仅喝过一次,也不过是数杯,却一直惦念着。
“正合我意,哈哈!不过苍莫以往甚有把握的赌局,向来跟我赌得是你那世传残枫剑,今日怎么……”眨眼见着酒壶空了,斯图眯了眼,笑得有几分狡黠。
“拿残枫作赌,家父若是知晓,怕是又无宁日。”展苍莫面前的酒壶也是空了,却未显示出一分醉意。他素来不失分寸,也相当孤傲,即使几次三番拿残枫剑作赌,也从未假手过他人。此次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十足把握。
他隐隐觉出自己对晏清潭是什么心思了,那天在树上听到她不喜欢他,当时只觉得心里猛地一沉,竟然酸酸涩涩的。这滋味实在是奇怪,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
这时候他又害怕旁人知道他的这份心思了,他向来没有软肋,故而无所畏惧。可是现在变得胆小起来了,竟然好几次想让她结束任务回到枫舞山庄去!
“你何时怕过庄主呢?莫要拿他来堵我嘴。”
斯图看事情向来十分通透,他眼珠子一转,就察觉到展苍莫细微之处的不同。可同时他也替他的迟钝感到佩服,心里隐隐盼着见见是怎样的女子,让清心寡欲的枫舞山庄少主动了心。
“枫舞山庄同幽涧山庄始终是有一段婚约的。纵使我想抹杀,也抹杀不去。”
展苍莫悠而游哉地说出这番话来,斯图却在心里暗自腹诽,你有什么忤逆不了的,这普天之下要想困住你展苍莫,顶多一个情字,一个义字。
“实不相瞒,我其实也想不出,你为何会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斯图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个心里的疑惑。
展苍莫看他一眼,低声道,“我只是打她眼里看见了一些东西罢了。”
斯图明显不解,摆摆手道,“都说少主通透人情,但凡跟你交锋的人是不敢看你眼睛的,总担心被迷惑了去。想来看的也都非常人所见的,你直说吧。”
展苍莫也不卖关子,直言道,“渴望,对自由的渴望。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他顿一顿,仿佛记起了当初见她的场景,“她虽然扮乖讨巧,眼底的倔强和精光遮掩的再好,也还是会显露出来。”
见斯图还是若有所思的表情,展苍莫又接着道,“光是这点也没用。六皇子疑心病重,选派山庄其他人,武功太过高强必然时时引起警觉。反倒是晏清潭,身上没沾过血腥,没有戾气,又是近乎不会武功的,内力也无,这就大大降低了六皇子的戒心。”
斯图点点头,赞同道,“再加上她非寻常人的聪明与果敢,果真是绝佳的人选。其实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没说吧?”
展苍莫笑笑,柔和的气息慢慢投影在两个人身上。他心念着斯图不愧为斯图,看事对人总是入木三分。
“我不喜受人摆布。原本这桩婚事,我是真预备辞了的。晏清潭出任务,开始也的确有些小私心,希望她知难而退主动退婚吧。”
展苍莫说着起了身,纯白锦衣上不知何时有了些褶皱。他轻皱了下眉头,想着竟在这坐了一天一夜,遂跟斯图道了别,片刻不见了踪影。
“你也都说了,那只不过是原本,现在你恐怕是,见不得别人染指吧!”
斯图悄然说着,便又豪迈地笑开了,念着这小子轻功又长进了。他认识的展苍莫一向如此,倘若逆来顺受了倒不正常了。他一点不疑心他的初衷,却又感那“红叶琼浆”,是志在必得。
嫩绿色衣裳的小丫头这时候见着展苍莫走了,才从杂草里悄然露了个头。
斯图早就察觉到了,但是碍于展苍莫在此,她是不好造次的,只能在一旁看着。现下展苍莫走了,这小丫头就乐滋滋地出来了,这么一想他不禁觉得头大了一圈。
包子笑嘻嘻地看着他。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大食盒,此时忙不迭地拿出来,“斯图斯图,你快看,这是子休楼的烧鹅掌,这是你最爱吃的酱牛肉,这是芙蓉酥……”
斯图看她一眼,苦着脸道,“小姑奶奶,你怎么又从子休楼跑出来了?到这荒山野岭的,你哥饺子不担心吗?还是快回去吧!”
包子小嘴一撇,自动忽略了他话里面的逐客成份,“看嘛,这些都是我跑遍了子休楼上下搜寻来的美食,你好歹吃一口嘛!”
斯图认命地点点头,拿起筷子吃了起来,还得不时赞赏着,“不错,真好吃!味道真好!”
其实子休楼的物什也确实美味,只是他现下实在没有什么胃口。自打半年前他去子休楼寻访友人被这小姑娘盯上,她就近乎缠在他身上了!
包子并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也或者她知道他心里烦得很,却故意装作不知的样子,笑得天真烂漫。
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趣事,包子兴高采烈地描述起来,“斯图斯图,跟你说,昨儿个子休楼里来个人胖妇人,她竟然一口气吃掉……”
斯图压根没打算听他碎碎念,只一味往自个嘴里灌着酒。
不久他就喝得熏然,不知何时又在桌子上趴着睡着了,嘴里还念叨着几句诗文,却多是大逆不道之作。
包子气的直跺脚,恨不得揪着耳朵把他拽起来了。可她到底没那么做,只幽幽看了一会,就提起裙摆飞跑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