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脏腑受损,需休养相当长一段时间。”
她说的相当长,差不多就是一辈子了。
“你需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了。”云见离怕他多想,所以风轻云淡的把明岚的话重复一遍,安慰他道:“尽管放心,岚姨医术特别厉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这少年却根本没在意自身的伤,反而忧心忡忡的问云见离道:“你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你不该来这种的地方!”
“嗯?”云见离不解。
“无业城上连中原下接百濮,云梦一族没落以后,百濮国主与中原王曾有协议,在此地设下千户府,两国各派一守将管辖,这些,你都知道吧!”明明房里还有其他人,但在少年眼里好像只看得见云见离一样。
明岚沉默,她当然知道。车夫捏着下巴仔细回忆了下,不确定道:“似乎听说过。”
云见离怎么可能知晓将军府之外的事,她问少年:“这与你被害有关么?”
“怎么没有。”少年冷冷道:“那个中原人背信弃义,暗杀了百濮国的守将,还欲屠尽城中异族,在这儿自立为王。”他情绪激动,忿恨积郁于胸,话一说完便吐了口血。
血沫溅到云见离抚在床沿的手背上,明岚神色一凛,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抓云见离的手,云见离反应快她一步,翻过手背在裙子上抹了一下。
蛊虫大多以血为媒介进行传播,这人来历尚且不明,不得不防。
明岚快速拉离云见离,“若不是亲眼所见,便不要信口雌黄。”
少年一手按住因一连串咳嗽引得剧烈起伏不定的胸口,愤愤道:“当然是我亲眼所见。”
明岚身形一滞,亲眼所见?
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被派来驻守无业城的人应是楼祯的左膀右臂。云梦以后,楼祯在王城中处处受限,就连何时何地喝了几口水都有人在暗中数了上报,有兵无权,现手下的人在两国都虎视眈眈势在必得的关键城池上捅了篓子,怕他连现在这个虚职都保不住。
这件事有蹊跷,多是有人故意为之。
少年又开始咳嗽了。
“你没事吧?”云见离担心他又要吐血。
“你说亲眼所见,如何证实?”明岚问道。
少年咬牙切齿,“百濮国在千户府的守将,被刺死的那位,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是我的义父,青子殷。”说出名字后,他便哭了,泪水连成串沿着他清瘦的脸颊淌过,又在下巴汇聚,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瞪着明岚。
明岚半信半疑。
一旁的车夫也不信,“你是说青……驻守无业城的那个大人……死了?项冥杀了他?”
“是,就是项冥那个丑人,假仁假义骗得我义父信任,简直虚伪至极,亏得义父不顾国别,事事百依百顺,对他言听计从……”少年悲恸非常,“义父已去,无业城再无容我之地,告诉你们,一是不甘死后无人知晓无业城内乱的真相,无人识清项冥伪善,二是你们于我有救命之恩,不愿你们受我连累,无辜丧命。”他深吸一口气,赌咒似的说道:“且等着,用不了多久,无业城必有一场战乱,你们快离开这里。”
这才是他要告诉云见离的话。
明明自身难保,却挂着别人,见他悲痛欲绝到几欲晕厥,云见离自觉应该安慰一下他,可是手抬起来,却又不知该落在何处,犹豫再犹豫只好放下,语重心长道:“节哀……”
她转向明岚,“岚姨,带他一起离开吧。”
“不可。”明岚拒绝道。
“不用。”几乎和明岚同时发声,少年道:“我已经活不成了,苟延残喘到现在,也许是天神眷顾义父,教恶人不得自在。”
他对云见离道:“若是被项冥知晓我还没死,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们赶紧走,走的越远越好。”他的态度明确,语气坚决,话一说完便闭了双眼,不给人留转圜的余地。
“可你这么重的伤,留在这儿无异于等死。”云见离退一步道。
“不,不用管我……”少年急的要死,结果情绪太过激动,牵动了肺腑的伤,咳个不停。
云见离怕他咳血,便望着明岚用眼神求助,明岚无奈,出手止了少年胸口几处经络。
“岚姨,你看他挺可怜的,心也不坏,带他一个不过举手之劳的事。”云见离拖着长音拽着明岚的袖子央求。
明岚不得已,“若……”
“谢谢岚姨。”不待明岚说完,云见离便对少年道:“你看,岚姨应了,你跟我走吧!”
明岚眸色微沉,她认为这少年来历不明,这种时候不宜横生枝节,带归带,能不能跟到最后却不一定。
“你叫名字?”云见离问道。
“名字?”少年惊讶的指着自己,她如何直接问自己姓名?转念一想,她是中原人,不懂这儿的风俗,于是也就释然了。
“嗯。”云见离点头。
“阿尘,尘埃的尘。”少年回。
“小梦,走。”明岚催促她离开。
云见离回头冲他笑了一下,道:“云见离是我的名字。”
少年应了,低低念了一声云见离,病态的苍白的面上浮上一层薄薄的红晕。
嗯?云见离显然是听到了,停下脚步去看他。
少年赶紧摇头。
回到房里,明岚紧蹙的眉也未舒展,她对云见离道:“你要明白,世上身处困境的人有很多,救不完的,总不能见一个救一个。”
云见离咬唇,“我知道,可即使是救不完的,但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至少我会为他们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你呀……”明岚说不出话,也无法反驳,就像无法反驳那人一样。
“罢了……”明岚不愿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唤店家把饭菜撤了,重新做些上来。
云见离明白,因为很久以前曾着过一道,打那以后,凡出门在外离过视线的吃食她便不再动了。
凌晨,天色还暗,明岚带着云见离,云见离带着阿尘,趁黑出发了。
昨晚,明岚把该对云见离说的话都说完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无业城中一处名为清泉镇的一户人家,那家中有一位老妇人,是云见离的外祖母,膝下侍奉着一位不怎么好相处的女子,是云见离的姨母。
云见离听时以为明岚在骗她,目的就为了她能老老实实的留在镇上,但岚姨从不骗人。因此,得知自己在这世上还有血肉亲人存在的云见离既惊讶又很期待。
只是岚姨孤身一人拖着她在王城过活,其中艰辛不想也知,可尽管如此,在两人相依为命的十几年里,明岚对云见离的身世只字未提,更别说什么母家亲人。
守了这么些年,半个字都没说,如今却突然告诉她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在很多年以前把她交给祖母抚养?而是不辞辛苦的带在身边?
是外祖母一家不愿养她,还是他们之间有仇?
云见离问了关于外祖母和姨母的很多问题,但明岚好像不太愿意谈及他们,一直皱着眉,回答的十分敷衍。
问了一会儿,云见离便不再问了,她从明岚的表情读出了外祖母和姨母两人对自己的态度,他们可能根本没把她当做家人,不然怎么十几年过去也没来找过她。
思及至此,云见离多少有些失望,不过在云见离心里,不管有没有什么外祖母、姨母、或者其他什么亲人,陪伴她的总是是岚姨,她习惯了和岚姨一起生活,岚姨就是她的亲人,而且她已嫁做人妇,有了夫君,有了少凌,以后还会有孩子,她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岚姨……”云见离倒在床上,捏着被角,喃喃道:“岚姨,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云见离睡的很沉,沉得身体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她好像回到了将军府,见到了少凌,长身背对她而立,右手提着厉魂,她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但从他紧握厉魂的发白的指节可以预见他现在一定是在生气。
“少凌……”云见离向他走近几步,想靠近他些。
“闭嘴,凭你也配喊我的名字。”他的语气沉而厌恶。
过去,他从未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过话。
云见离一时反应不来,“少,你……你怎么?”
季苍旻一声冷笑,质问道:“你还有脸回来!”
“我……”
“就凭你,竟然也敢欺我,瞒我,骗我,究竟是谁,给的你胆子?”他指节发力,厉魂被提了起来。
不是这样的!云见离急得都快哭了,“不,不是这样的……”
他转过身,颜色阴沉,“本世子,此时此刻,从今往后,不想再听你说话,云见离,我恨,我恨自己这辈子遇到你,别,你别说话,真的,一个字都不要说,因为你没说一个字都会让我更加恨你,厌恶你!你让我觉得恶心!”
“云见离,今生今世,我都不要再见到你了。”话落,季苍旻挥起厉魂,刀刃闪出一道白芒。
云见离面色如纸,耳边传来季苍旻歇斯底里的怒吼,“你去死!”
眼看刀刃即将劈到脖颈命悬一线时,云见离的手臂被什么猛的拉了一下,整个人随之往下一沉,然后就听到有人急切的在喊她的名字,云见离,云见离……
不要!不要!
云见离惊觉而起,睁开眼睛,没有季苍旻,没有厉魂,有的是一脸关切的明岚,和扶着自己臂膀的阿尘。
“云见离!”明岚一手轻拍她的脸,焦急的唤她的名字,“云见离!”
云见离尚沉浸在梦里那种骇人的氛围还没清醒,仿佛季苍旻的厌恶、愤恨和杀意都是真的,他是真的恨她。
良久,云见离有反应,她艰难的扯出一个笑,“我没事,岚姨,我只是……”
只是梦见少凌了……
“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的少凌不肯原谅我,他,他要杀了我。
云见离不说,明岚便无从知悉,她正组织字词准备安慰她时,却听一旁扶住云见离的阿尘开口道:“听老一辈的人说,熟睡时若自己的手压住了心口,便会噩梦连连。”
“也许是……”云见离若有所思。
所幸阿尘岔开了话题,不然在这个时候提起少凌,难免会惹得岚姨心塞。
明岚淡笑道:“都多大的孩子了,还信这些,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闻言,云见离当即做出一副被识破的模样,不好意思道:“……其实,岚姨,黄泉道上是真的很可怕……”
云见离不擅长说谎,说谎的话她会因为心里没底而显得慌乱无措,可她说的若是事实的话,便不会如此,也就不会被明岚轻易看穿。
若是可以的话,她倒愿意长驻黄泉道,日复一日,埋万具尸骨,渡万千孤魂。
可岚姨的蛊毒由不得她任性,每每看到岚姨因为忍受蛊毒发作而痛到指尖发颤都不肯吭一声的时候,她便心如刀割,若不是放心不下她,要先安顿好她,说不定这时岚姨的蛊毒已经解了。
所以不能让岚姨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她担心,只要能让她放心,在清泉镇还是在黄泉道都无所谓的。
差不多傍晚时分,车夫缓速慢行,对车内说道:“前边就是清泉镇了。”
明岚若有似无的看了阿尘一眼,淡淡道:“进。”
云见离掀开帘子,前方大道笔直,道路两旁树木林立,看不见什么镇子,正要发问,一座长满青苔的小石碑打云见离眼前闪过,回头去看,依稀可见碑上歪歪扭扭的刻着“清泉”二字,字特别难看,七拼八凑的让人不能忍。
未及言语,双眼失明般堕入无尽黑暗,抬手揉了揉眼,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心口的位置忽然发痛,像被一把匕首狠狠刺入胡乱搅拌的尖锐的令人窒息的疼痛,与此同时伴随着仿佛有千万斤重的压抑情绪倾泻而来,催人愁断肠。
隐约中好似听得一声轻笑,云见离正寻着笑声往那边看,却忽然被剖了黑暗,眼前一亮,云见离见自己的手紧紧的抓着帘布,脸上湿湿的,抬手一抹,竟全是眼泪!
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