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见离以为顾太后接下来会说季苍旻眼光不行,竟看上一个成过亲走过孩子的女人,与明王的身份不符。
现在的明王正受宣帝重用,应该找个门当户对家世背景雄厚的女子结亲,壮大场子,保不齐能与太子勤王平分秋色,而不是吊死在阿离这棵歪脖子树上,自毁前程。
云见离正要掩唇轻咳,提醒顾太后和桂嬷嬷自己能听见她们讲话,叫她们不要再说了。
只听顾太后烦恼道:“若是真的,这可如何是好哇,小四子难能……哀家的乖孙,哀家总不能为了他拆散有情人……”
不能再听下去了。
“咳咳!”云见离朗声道:“太后,民女请脉。”
顾太后这才恍然道:“哦,对。”
云见离搭上顾太后的腕脉,片刻后,略一沉吟。
哎,这就是她不愿意进宫给太后医治的原因。太后何许人也,一般是上一届宫斗冠军。这位太后身份比较特殊,是前朝太傅独女,顾氏嫡女。
先皇尚武,晚年更是暴虐,长年亲征,又横征暴敛,百姓怨声载道。顾澜玉入宫是一堆言官出的主意,先帝觉得没问题,可以拉拢文臣,言官们的意思是找个知书达礼的人儿给陛下吹吹枕边风,让他别滥杀无辜徒增杀孽,顺便压一压武官们与日俱增的气焰。
顾澜玉入宫后凭借年轻貌美一身江南温婉小女儿气质征服了以武力输出定天下的先皇,彼时先皇不过四十出头不惑之年,对这位柔柔弱弱小女儿态的漂亮妃子那叫一个千般宠万般爱,甚至把另一因难产而死的妃子遗留下来的一个大胖儿子交由她抚养。
要知道,后宫众妃嫔唯一有权教导皇子的人只有皇后一人而已,先帝此举,意味深远呐。
众皇子长成后,一个比一个骁勇善战,只有顾澜玉养成的皇子即当今圣上季聿修才华出众,衣袂飘飘,温文儒雅,气质非凡,张口成诗,挥笔得文,预筹帷幄,决胜千里。
太平盛世之下,百姓需要一位不擅长打仗的帝王。在此前提之下,皇子季聿修在顾氏云氏裴氏的扶持下,成了储君,先帝去的那年,季聿修登基,成为宣帝。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顾澜玉,从入宫起十余年盛宠不衰,却一无所出。先帝临终时立有诏书令顾氏澜玉陪葬,顾澜玉欣然接旨。
先帝落葬前,顾澜玉在先帝灵堂守灵时因体力不支而晕倒,御医上前请脉,发现其腹中已有两个月的身孕,那未出生的孩子,是先帝与宠妃顾澜玉之子,按礼制,怀孕的妃子无法陪葬,故,那个孩子仿佛神祉救了顾澜玉一命。
那孩子若能活下来,受顾氏教养,应当可以成为第二个宣帝。
可惜,尚未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便悄无声息的去了。
云见离收回手,有些话,她不知该讲还是不该讲,顾太后体内有余毒未清,算起来,应有二十年光景,差不多在她流产那会儿。
什么思念先帝成疾,身体孱弱,给养不足导致的流产,明明就是用药催产的,而且药性极为霸道,剧毒无比,几乎是即时见效的,给顾太后的身体造成了难以逆转的损伤。
也许不是催产药,而是毒药。
云见离这样想。
大致的结果应是人救下了,不知是何原因,余毒未清。
天气骤冷即会头疼可能也是假的,她的头疼症发作应是有规律可循的。
“请太后如实回答民女几个问题。”云见离缓缓道:“若不方便回答,可以不作答。”
顾澜玉点头称好。
云见离端正的坐好,双手垂在身侧,“请问太后,此症状是从何时开始的?”
顾澜玉抿起唇想了想,不确定道:“二十多年以前,具体时间记不清了。”
“太后,正是陛下登基那一年。”桂嬷嬷在一旁提醒。
闻言,顾澜玉面色瞬间苍白,双手不自由主的握紧,指尖发白,似被某种恐惧所支配,怔怔地说不出话。
云见离顿了顿,问道:“请问太后,那一年,您是否身怀有孕?”
顾澜玉忽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的瞪着云见离。
桂嬷嬷亦倒吸一口凉气。
良久,云见离听见顾太后答了声,“是的。”而后艰难道:“那时,哀家的确有过,一个,孩子,”
关键的问题来了。
云见离缓缓道:“那么请问太后,孩子是怎么没的?”
隔着纱帘,云见离看到顾太后的身子在发抖,一旁的桂嬷嬷将她搂在怀里。
桂嬷嬷声音发颤,“神医,一定,一定要回答么?”
云见离略一沉吟,“若知道原因的话,民女有九层把握能为太后洗髓脱骨,并修复受损的脏器。”
“如若不能,大概只有五成把握。”
桂嬷嬷犹豫了,“这……太后……”
接着是一阵纠结的焦灼的沉默,云见离听桂嬷嬷道:“太后,奴婢扶您进去歇息罢?”
云见离眼前的身影站起身,一个歪歪斜斜的倚在另一个身上,消失在屏风之后。
屏风后传出碎碎的,低低的说话声,隐约能听见“旧事”“圣上”“放下”“身子要紧”等字眼。
云见离极有耐心的等着,反正等季苍旻下朝还有很长时间。
差不多一盏茶功夫,桂嬷嬷独自从屏风后绕出,站在云见离身边的位置,行了一礼。
“神医,太后身体不适,已歇下了。”
云见离颔首,这意思是拒绝告诉她了。既然如此,还有必要继续呆在这儿么?
然,桂嬷嬷在云见离身边直直跪下。
云见离一吓,正要躲避,却被桂嬷嬷死死地抱住了腿。
“神医……”桂嬷嬷压低声音祈求道:“老奴请求请求神医务必治好太后的头痛症。”
云见离动弹不得,只得道:“民女到此的目的即是为太后医治的,目前得到的信息虽不全,民女亦当尽力而为。”顿了顿,补充道:“太后,和桂嬷嬷可当信任明王那般信任民女。”
季吾一招揽自己,十有八九也是为了太后。
桂嬷嬷一愣,不确定道:“神医,与明王……”
云见离接道:“不分彼此。”
遂不等桂嬷嬷反应,道:“太后既然歇了,民女不便在此打扰,烦请嬷嬷将民女引至一处方便等候明王之地。”
桂嬷嬷起身,按之前季苍旻的样子牵起云见离的手,引导道:“神医请随奴来。”
大约是出了顾太后的宫殿,一路弯弯绕绕,忽闻一阵花香扑鼻,接着清新的草香与水藻的湖水味道随风微微掀起斗笠的纱帘。
“是花园么?”云见离问。
这地方以前来过,经常。
“是。”桂嬷嬷回道。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从鹅卵石小径走上了栈桥。
桂嬷嬷引云见离在一处湖中亭里坐下,自己则立在云见离身后。
“此处环境优雅,空气清纯,适宜调养生息。”云见离道:“太后应多出宫走动走动。”
“老奴已记不清太后有多久没来过这儿。”桂嬷嬷发出感慨。
也许是慈宁宫跟来的奴婢,在石桌上摆了些茶水甜点。
“神医放心,老奴已差人去朝外等候,会第一时间将神医所在传达给明王。”
“谢过嬷嬷。”云见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太后授意桂嬷嬷将自己带来这儿,有什么目的呢?季苍旻不是说过让一直待在太后宫里不许离开的么?
罢,且耐心等着吧。
云见离从纱帘下看见桌上的甜点,竟都是萧小贺爱吃的那几个,似乎在提醒什么。
“前些日子,小贺给太后和桂嬷嬷添麻烦了。”
桂嬷嬷话里有了笑意,“小贺儿机灵聪敏的紧,可爱得很,太后把他当心肝宝贝一样的疼,老奴也爱的很,小贺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给太后,故事里全是猴儿啊猪啊妖啊怪啊什么的,大伙儿听得开心,老奴也很久没看到过太后笑了。”说到这儿,像是陷入了回忆,久久不语。
随着长长的一声叹,桂嬷嬷又道:“小贺儿和明王小时候很像。”
云见离默然不语。
这种话没法接。
“明王是太后看着长大的,祖孙感情深厚,可惜,明王因……”
正说着,一只缠着彩带内里裹着铜铃铛的藤球滚到了云见离脚下。
云见离动也没动。
一花花绿绿的小孩儿叉着腰从花圃拐角处走出,“喂!哪个宫的狗奴才,还不给本郡主把球捡来。”
这嚣张气焰,这理直气壮自称,除了季吾一生的那个,还能有谁?
云见离没动,桂嬷嬷也没动。
季可儿一诧,万万没想到宫里还有不理会自己的。
“狗奴才!”季可儿气急败坏的喊道,“敢不听本郡主的!仔细你们的脑袋。”
云见离石像般岿然不动。
桂嬷嬷怪道:一个是云度飞亲妹妹的女儿,一个是云度飞义妹,按理说小郡主应喊这位神医一声姑姑,怎地像不认识似的?要不要提醒则个,太后让试试他们之间的关系,免得信错了人,然,这位神医根本不予理会,该怎么整?
罢了,先不管她认不认识,关系如何,介绍一下打破僵局总没错。
“神医,那位是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的长女,宣国小郡主,季可儿。”桂嬷嬷附在云见离耳边道。
“知道,在云府见过一次。”云见离漫不经心道。
要不是这位在御花园里大张旗鼓的抓萧小贺,萧小贺胳膊上会有这么多划伤?
太后要试探自己和云见离之间的关系,从而推断自己与季吾一之间的关系。
也难怪,谁叫她的义兄云度飞是太子妃亲兄长,夫君萧策是季吾一的下属呢。
这事儿要换作自己,不也得认真思考一番么?毕竟季吾一和季苍旻俩人不对付。
于是问题回归到云见离该怎么自证清白上。
云见离皱起眉,心道:这样也好,早听闻太子妃云见离与太子季吾一伉俪情深,三年生俩,如今倒要见识见识,那位顶着她那张脸四处招摇的小婊砸究竟有几斤几两重。
“谢桂嬷嬷提醒。”云见离缓缓道:“民女与那个小孩儿不熟。”
不顾桂嬷嬷的惊讶,云见离进而说道:“民女与云统领是义兄妹不假,但民女与云氏的其他人从未燃过香结过义,理论上讲,民女与太子、太子妃、小郡主等,没有半分钱关系。”
桂嬷嬷一听便知云见离已窥破了太后的意图,颇有些尴尬。
“神医……”
“不必多说,民女理解。”云见离打断桂嬷嬷的话,“只摆脱桂嬷嬷一件事。”
桂嬷嬷忙上前,“神医请说。”
“过会儿,民女要是和太子妃打起来了,请桂嬷嬷千万帮忙搬个救兵。”
说完,也不等桂嬷嬷回应,云见离缓缓起身,不经意似的往侧边挪了一步,恰好踢到小郡主那藤球,藤球骨碌碌转了几圈,“叮铃叮铃”的滚水里去了。
桂嬷嬷呆了,也哑了。
这……
是不是做的太过了。
季可儿一看那奇怪打扮的人把自己的玩具踢进了水里,不由气得直跺脚。
“你这个狗奴才,敢把本郡主的球踢水里,看本郡主怎么教训你。”说着,小小的人儿卯足了劲,像个小球儿似的朝云见离冲了过来,两只手向前伸着,恶狠狠地模样竟是要把云见离推下水去。
云见离现在栏杆边,栏杆只有云见离膝盖高,若硬生生接住小郡这主一推,定会栽在水里。
桂嬷嬷没料到云见离会踢走小郡主的藤球,激怒小郡主,更想不到小郡主要把云见离推进水里。
这边桂嬷嬷还没想好怎么做,那边小郡主已经冲到云见离身前了,只见云见离侧身一躲。
“扑通”一声,花花绿绿的小郡主掉进了水里。
桂嬷嬷吓得脸都白了,天娘唉,这还怎么了得。小郡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别说自己了,就是神医也得掉脑袋。
“哎哟,小郡主哎。”桂嬷嬷跪伏在栏杆上,伸手去够水里的季可儿。
小郡主头发湿透了,双手不停在水里扑腾,“救……咕噜噜……本郡主……救……”
奈何小郡主越扑腾越远。